桑永海
曾经流行一个说法,说世界是平的,说现在进入了全球化时代了,还谈什么故乡呢?如果单从信息的发达、交通的便捷来看,特别是从跨国公司金融经济的急速扩张来看,好像真就“全球化”了似的。其实,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是“物质”的方面;如果从另一面,从“精神”方面来看,却大谬不然了。
就说我们的菜农吧。改革开放以来走出国门,远赴俄罗斯甚至西欧去种菜。彼得堡再好,普罗旺斯再好,那些农民兄弟就不再思念他的吉林、黑龙江或山东或河北老家了吗?小时候,逢年过节,我常见母亲偷偷抹眼泪,我知道母亲又想念姥姥和舅舅们了。那时候那么穷,省出几个钱,母亲也要风尘仆仆舟车劳顿回河北老家去看看,住些日子,那是她最舒心的时光。
民族文化,故乡情结,是人类世世代代层层累积下来的遗传基因密码,早已注满了我们的生命、血液和骨髓,怎么会轻易就淡化甚至泯灭了呢?
远古时代《诗经》里那句“日之夕矣,羊牛下来”的故园咏叹,到现在五千多年了,也还是那么新鲜生动。我们一千二百多年前,《长干行》里那位江南水乡的船娘,表述得更是亲切而温润,一句“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吴音袅袅,至今仍不绝如缕。
而当下,在我国广大乡村城市化的历史性进程的大潮中,每逢春节前夕,浩浩荡荡的返乡大军,不是都要拖家带小,日夜兼程,不屈不挠,不离不弃,千里万里,苦苦行进于回乡的漫漫长途上吗?火车、轮船、飞机、出租车、摩托车、三轮车,还有自制的家庭旅行车,还有前后都坐满大人小孩的自行车,铺天盖地!那样惊心动魄的场面,就发生在现在中国的大地上,这在全世界也是一种奇观吧?可见,这是最变动不居最花样翻新最时髦的时代,也是繁忙疲倦的现代人更其向往古朴、原始、纯真、亲情、简单化乡居生活的时代。海德格尔有言:“诗人的天职就是还乡。”我们也可以说,人类的历史就是前赴后继回乡的历史。
我离开故乡延边朝鲜族自治州海蓝江五十多年了。那里平凡而美丽的山水,淳朴的朝族汉族乡民,特别是朝鲜族乡亲那种关注精神文化的乐观主义天性,他们在自家茅屋里大炕上,跳起“道拉吉”,深夜里传出的咚咚的鼓声和长吟,一直是我的思念。包括生活苦难的少年时代,也成为我珍贵的回忆。所以,十四年前,在出版我的第一部散文集《山水的诱惑》时,我就在那里写过一段话:“海蓝江——松花江,多么美丽的名字!海蓝江哺育了我身心苦难的童年和少年,松花江给我以滋长的营养。她们是流在我心上的江。这本小书,也是一个孩子献给故乡的心灵礼物——我的母亲河啊!”
我最喜爱的音乐,是夏天在海蓝江边青草地上,聆听蓝天深处传来的云雀的叫声,带着草香,带着露珠,带着河水的声响,还有江边小白桦林里传来的风声,还有朝族妇女在水边槌洗衣服,抡起棒槌,拍打洗濯衣物的声音……
第二故乡吉林,我最留恋的,就是黄昏时分,面对大江,面对行将坠落的如血夕阳,凭栏倾听报时的钟声:“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金属的乐音缓缓传来,弥漫天空,消逝在雾里……
这两幅画面、声音和色彩,深邃,悠远,是我一生最珍贵的记忆。她们,都来自我的故乡。
冰心女士的诗读过不少,几乎都忘掉了。但有一首她去美国留学时写的小诗,六句,至今也还记得:
你是翩翩的乳燕,
横海漂游。
月明风紧,
不敢停留。
你频频的回顾里,
总是带着乡愁。
友情链接 |
国家互联网信息办公室 | 上海静安 | 上海秀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