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夫
小区旁流淌着一条不知名的小河,小河边是一条著名的军民公路。顺着逼仄的路,向东,信步走去,有小桥流水的江南田园景色,也有正在拆去的老屋留下一堆堆的瓦砾。一个不知名的路口,迎面立着一块牌子:浦东老宅。
向南折去,没几步,一个大门,里面绿树枯苇间,隐隐约约的能看到白墙青瓦,一座座古典的江南民居。这里就是隐秘在浦东康桥外环林带的一个幽静绝胜处。
寻常你是进不去的。这里不对外开放。只有报上老王的大名--王炎根,守门人才会开门放行。说老王是这里的主人,似乎不确切,因为他并不愿意老宅成为他的私有,但他却守望着这里的一切。
1.
那天见到老王,他穿着一件深棕色的中色棉袄,满头的白发,微微发福的身子,周康一带的口音--若在村头田边遇见,就是寻常的乡间老汉一枚。
老王边走边介绍他的得意作品,这里的大客厅,那里的长走廊,上面的几片横楹,下边的一道门槛,在在如数家珍,还夹杂着各种顺口溜,用浦东的沪语巧妙地押韵,场景与典故契合在一起,说到有趣处,常常引来听者的开怀大笑。他语速很快,精气神十足,说他年届七十,你是不敢相信的。
老王把建造这一片老宅的缘起,归于“很偶然的机遇”--说是机遇,其实是一个变故。大约十五年前,老王到了内退的年纪,因为种种的原因,他选择了退休。那是一个发展速度令人目眩的年代,到处有被推倒的连绵的旧房,到处有崛起的高楼大厦和新建的成片绿地。凭着他原先学得的本事和积攒的人脉,当地要组建一个绿地公司,将零散的打游击的小工程队整合在一起,这个重任很自然地落在了他的肩上。在55岁年龄的当口,老王开始了他的再就业。用现在时髦的词汇,叫转型。
一百多号人的公司,安营扎寨,总需要操作房吧。为了节省开支,老王带着大家转悠在各处拆房工地,从断垣间瓦砾堆收集旧的砖瓦、门窗、木材、房梁。一排操作房,就这样用旧材料“拼造”起来了。拼旧如旧的外观效果,让老王自己也大吃一惊。他仿佛看到了他曾经熟悉,而如今正在消失的乡村民居,那里蕴藏了几代人的生活记忆,如果全部拆完了,就此消失了,那多可惜啊!
一个简单而朴素的想法诞生了:老王希望留存更多的旧建筑的材料,找一块地方,重新拼造起来,让子孙后代看一看,他们的祖辈曾经是怎么生活的,他们的先人居住在怎样的房屋里。于是,在59岁的时候,他学会了开车,驾着面包车,满世界转悠,在瓦砾堆里寻找宝贝,寻回正在逝去的记忆。
2.
想法是简单的,但是做起来并不简单,而且很不顺利。
这头一个,房子怎么造,就是个大问题。没有设计师,没有规划师,老王一个人自说自话,指挥公司里的一批工人,边摸索边捣鼓。按照记忆中的模样,老王自己画图纸,自己做设计,自己做监理。光一个山墙,浦东人俗称的“码头山墙”,老王就造了三遍,拆了三遍。反正有的是时间,就先造起来,让工人放在那边,让他看看、想想。看了几天,觉得不行,就拆了,推倒重来。
老王说自己是“一根筋”。老王年轻的时候,他所在的村,是当时南汇县的示范村,县里的领导、科技人员常常在村里蹲点指导,小学毕业的他在当时就算是“读书人”了,跟在后面也学得津津有味,就掌握了许多农艺技术,并且造诣日深。因为懂农艺,有技术,肯钻研,二十出头就担任了生产队长,到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还破格被评上了农艺师的专业技术职称,相当于大学讲师、工厂工程师。这也是后来让他出来牵头成立绿地公司的一个重要原因吧。
拼旧如旧的房子造起来了,麻烦也随之而来。由于这块用地的性质,他造起来的房子被说成是违章建筑。“一根筋”的老王当然是不肯退让的,但他毕竟见多识广,知道不能硬碰硬蛮干。好在,拆违的队伍来了一次又一次,来了一批又一批,都知道老王在做好事,所以尽管威武雄壮地来,但是都心知肚明地撤离,没有真刀真枪地强拆。威严的大锤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大家都在寻找一种法律可以认可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难题。
旧房子造到一定规模,老王想着怎样给它一个名分。周康地区也是人杰地灵,老王陆续邀请一些文人骚客来品茗喝茶,开神仙会,摆龙门阵,为旧建筑立意取名。在这些思想火花的碰撞中,老王渐渐想到了这样四个字,“浦东老宅”。
“一根筋”的老王,此时显露出了他聪明狡黠的一面。他觉得,老宅肯定不能叫“王家老宅”。叫了王家的李家的,那么,人家拆你就没得商量了。这个老宅应该是公益的,属于大家的,老王不过是充当了“拼装人”的角色。冠名“浦东老宅”,那就是属于浦东的老宅了。至于产权啊什么的今后怎么认定,让子孙后代去解决吧,相信后人比我们更有智慧。当地的领导也慢慢地认可了老王的举动,认为他做了一件政府应该做的好事,是合理的善举。如今,上海市的地名办也承认了“浦东老宅”,刊登公报予以公示。上海大世界吉尼斯还命名其为“用拆迁老建筑建造的最大建筑群”。据说,作为迪斯尼配套工程的康桥外环林带规划建设已经启动,老宅也是其中的一个部分。其实,取名“浦东老宅”的时候,南汇区还没有并入浦东新区--老王还真有先见之明呢。
3.
浦东老宅的格局,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部分。北边最早建造的,是当初的一排操作房,旧门旧窗,还有一排门廊,上面四片柳桉雕板。一排七间,叫做“七间堂”,中间的名为“余庆堂”。一池水塘南北走向,半沉着的一艘破旧的水泥船上,高昂地站立着七八只大鹅,见有生人走近,“哦哦”地引颈叫。水池西侧,依次是大客厅、前客堂,小花园、长箍笼。大客厅一百多平方米,早先应该是大户人家宾客聚会的场所,现在是康桥丝竹班的演出厅,横梁上高挂的横幅,厅中的桌椅摆放,看架势最近演出不少。
果然,有轻快的乐曲声传来。寻着曲声,走近南边的小花园。小厢房里有八九位阿姨老伯,吹笛的、拉二胡的,正在演奏一曲江苏民歌《拔根芦柴花》,曲调轻盈欢快。冬日暖照斜斜地洒进来,把民居、民乐都融在了一起,如此美好的视听效果,也许连老王也是始料未及。
“老宅子”建造起来了,怎么使用,老王的确颇费思量。要公益,不要功利,更不能去追名逐利,这是他长考后的答案。老宅渐成规模后,有朋友建议可以对外开放收门票--这么多年的付出,也该到了收获回报的时候了。
他没有答应。他说,如果收费开放,就违背了自己的初衷。他讨厌那些旅游景点过度开发、游人拥挤的景象。有朋自远方来,他还是开门迎客的。这是选择性的内部开放。但是,坚决不收费,不卖门票。这成为老王的一条铁律。纵然有朋友希望在老宅用膳,他也是绝不收费。一般的招待是周浦“老八样”,简便的是咸肉菜饭,上海话叫“咸酸饭”,或者雪菜肉丝面。来不来你定,吃不吃也你定,但是一定不收费,这个老王说了算。老王说,这个口子不能开,开了这个口子,就再也守不住了。
一位著名的建筑学教授,多次来这里考察,老王恳请老教授为老宅题字。老教授说,他从来不给人题字,也是一口回绝。有一次,老教授每年一度的“师门会”在这里举行,老宅照例“咸酸饭”招待,老教授一定要支付饭费,老王坚决不收。僵持中,老教授不得不破例为老宅题字,还赠了一方印章。他当着众弟子的面说,这幅字和印章,权当支付这顿“咸酸饭”的饭费了,仅此一回,下不为例。而老王也是仅此一例,绝无下回--他不挂名人字画,不留名人合影,就是大门口“浦东老宅”四个字,也是小孙女幼稚的笔墨。
曾经有一些搞旅游的人提出愿意资助老宅,老王说,钱我是要的,但是老宅如何使用,还是我说了算;如果不同意,我宁愿不要这个钱。至今,“不功利”的老王还没有遇到一位“不功利”的资助者。他也想得很明白。与其同有钱的搞旅游的人联手,还不如同没有钱的搞文化的人合作。正是在这个时候,康桥丝竹班商量借用场地练习演出,老王二话不说,爽快地应允了。
4.
穿过小花园,走进“长箍笼”。两排房屋相对而建,各有七间,南北两头大门把守,像似一个长长的廊院,屋檐下挂着大红灯笼,青砖上四季青苔相映成趣。这地上的青砖,屋顶的青瓦,都有一两百年的历史。
池塘的西侧是厅堂建筑,东侧则建造了富裕人家、小康人家、穷苦人家三个主题的院落。富裕人家的大门口,有一座仪门头,三进宅院,35间正房,17间廊房,2间茶坊,132扇门,152扇窗,还有前庭心、后花园,临水一道幽静的联廊。用老王的话说,这是“浦东好人家”,家境殷实。他还为此编了一段顺口溜来描述:养个儿子不挑担,讨了媳妇不烧饭,丫头佣人一大堆,柴米油盐送上来;金边碗,象牙筷,鱼吃粥,肉吃饭;小菜多来交交关,早四夜六中八样;水果糕点不稀奇,人参桂圆吃白相。这富有沧桑感的顺口溜,配着周康地区的乡音娓娓道来,总会引来一阵会心的笑声。倘若仅以吃的标准衡量,如今的大多数人家,确实都已经达到了“好人家”的水准。
富裕人家的庭院里,目前是一家书画院的展示基地。自称“没有文化”的老王,骨子里对文化是极为的珍爱和敬重。不论是草根丝竹班,还是高雅书画院,只要是对传播文化有利的事,他一定全力支持。有关部门希望这里成为中小学生教育基地,他也非常赞同。让小孩子通过这凝固的老宅旧屋了解生动的历史,正是他建造这老房子的初衷。
老宅的规模大体如此,160间,三个主题,老王还是蛮得意的。有了房子,房子里还要有内容。这是下一步要慢慢打理的。他收来了很多织布机、磨盘等,放在了“小康人家”;收来了很多的学步桶、竹筐、竹编、竹椅,暂时安放在“穷苦人家”。老王的祖辈也是穷苦人家,他的老屋在西南四五公里处,如今是现代化的医谷园区。老屋推倒的时候,他把家里的门牌号收了起来,挂在了“穷苦人家”的第一间门上:怡园村154号。他说,挂在这里,十分恰当。他从村里摘下另一块门牌,“南汇县知青办公室0236”,还为此专门造了一间“知青房”。知青在农村的艰难他也是知道的。这间屋子,这块门牌,正是那段历史的写照。
老王收集的建材、家什,大多都是不值钱的东西,但他敝帚自珍。倘若有人来参观,看中了某一个物件,“咸酸饭”可以管饱,“老八样”可以免费,这东西是断不可拿走的。在“佃户人家”,有一个木桶,是早年生意人家收铜板时用的。上面有个像漏斗一样的斜坡,收了铜钿银子往漏斗里扔,铜钿银子顺着一道细细的缝落入木桶内。这跟现今公交车上自动投币箱,很有同工异曲之妙。有一次,银行业一位领导来参观,提出要收这个钱桶,为正在筹建的银行博物馆所用,让老王开价。老王婉言谢绝了。这位领导提出用自己珍藏的纪念币调换,又开出一笔几乎无法拒绝的高价,老王还是谢绝了。
收集旧砖旧瓦、拼造老屋老宅出了名,老王也被一些收藏家组织邀请参会。会是去了,不过同那些收藏界的大佬,他是搭不上腔的。他说:那些人的收藏,都是万前面加了许多的数字,以百万千万计;而我收集的,6分钱一块砖,8分钱一片瓦,旧窗、旧门也是几十元一扇,与那些一掷千金的大佬相比,我这里都是几厘几分最多几十元的“小儿科”。我们是两股道上跑的车--逐利之人做的是功利之事,而我做的是公益之事,跟他们一毛钱关系也搭不上。
5.
那天,老王兴致极高,带着我们转了两圈。这里的砖瓦,那里的青石板,那些门窗、木牌,每一件都有许多乐趣的故事。一开始拼装旧房子的时候,老王也不是很有目的性。他看到什么好的,就先收集起来,慢慢地再寻思怎么用。拼造的时候,那些建材、构件,觉得怎么用合适,就怎么装上去。当然就有“弄巧成拙”的,譬如南边的一个照壁,拼装的时候将里面装到了外面。作为家训的两道对联,左右两边也挂反了。两句对联写道:心田留半亩子种孙耕,世事让三分天宽地阔。装错了,现在干脆将错就错了,倒反而又有了故事可以讲述。
这十多年来,为了建造这浦东老宅,损耗心血不说,钱也花了好多。到底砸进去多少,老王没有算过,他也不愿意去算。因为早些年是那一带有名的生产队长、农艺师,认识的人多,收点砖瓦也是极方便。后来,知道他有这等爱好,拆房队也乐意找到他,垃圾场寻珍宝,瓦砾堆变钞票,这是两全其美的双赢,这才是老王喜欢的事体。
好在他现在还有自己的绿地公司“托底”。公司是赚钱的,老宅是花钱的。最开始,他一边赚钱一边花钱,公司经营得不错,所以老宅运转顺利。后来,他把两个儿子也拉了进来,现在公司全部交给两个儿子掌管,他一心一意看守老宅。儿子挣钱,他花钱,天经地义。
说家里人一点也不反对,这也不是事实。他有时为了寻宝深夜不归,让老伴儿子很是担心。不过,家人总体上很支持。他说自己很简单,不喝酒,不抽烟,每个月口袋里放个五块十块,就剃头理个发,几乎没有什么开销的。住在周浦,每天来老宅转转,一大早来,天黑了才回,家里却变成了睡觉的旅馆。他不会像往常那样东奔西跑寻宝贝了,老宅的规模已定,不需要再扩张,但是若碰到实在太好的宝贝,他说,他还是会忍不住出手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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