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霞
摆戏文总是在过年的时候。一年的农事罢了,到了休憩娱乐、吃酒做客的间歇,戏文是这时不可少的调味。年前各家各户会个意,凑齐了份子钱,领头的便出外去请戏班。戏种多为越剧,偶有莲花落或滩簧。这时摆的戏文多排在初一之后,十五之前,正是一年里顶热闹的时节。戏班还未到,戏文的消息早已传开,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演几日戏,不只是本村人关切的谈资,邻近村子的人们也摸得一清二楚。因是共同出资,不少人家也就着戏文的时间约请亲眷,除却叙旧,还可看戏,是很有面子的招待。
年年摆戏有固定的场子,在村西南最空旷的一块晒谷场上。眼见得台脚搭起来了,接着是戏台,最后是顶蓬。台面齐整了,又从顶上绕起电线,在台中央接上一个大灯泡,预备夜场演出之用。
到了开演那日,戏台面前早密密排满了各家占座的凳子:条凳,方凳,圆凳,大凳,小凳,还有竹椅。最抢眼是一种高条凳,有普通条凳两倍高,摆在其间如鹤立鸡群,可以想见主人看戏时的自在。又有邻村一拨爱看戏文的老者,一路扛着凳子,来赶戏场;等一场唱毕,再扛着凳子回家吃饭。
小时候看戏文,爱的是热闹。看着寻常正正经经的大人们吃了饭着急忙忙地往戏场赶,好比我们溜下饭桌赶着去和小伙伴游戏,一时觉得他们又陌生又亲切。看戏文的大人变得格外慷慨,总给孩子备有几角一块的零钱。小孩子并不十分关心戏文里的故事,也不耐久坐,倒对戏台下的世界充满兴趣。闻讯而来的小摊,卖各式的零食和玩具。卖炒瓜子的大妈,一捧瓜子称毕,“哧”地一声,撕下一角报纸,团成开口的圆锥筒形,一手轻捏纸筒,另一手托着秤面只一晃,那瓜子便从秤里全乖乖溜到筒内。她在筒口飞快地折上几褶,一筒瓜子再怎么翻动,一粒也掉不出来,真是奇妙。吃空了筒里的瓜子,我们也学着卖瓜子的大妈的手法,拿它来包沙子,却怎么也包不住。又有各种形状、颜色的橘子水,用牙齿叼住细细的塑料脖子,旋上几旋,酸甜的橘汁便渗上舌面。有一种橘子水,细长的瓶身,除了瓶顶的塑封细口,瓶身边上又连着一根细长的管子,可从管子一端咬破吸吮。吃空了里面的橘子汁,再拿到河里灌水,还可以当水枪玩。又有卖瓜果的摊子,兼卖《西游记》、《封神榜》的贴纸。《西游记》里,我们看孙悟空最厉害,于是攥着几角钱在摊上挑来挑去,偏要拣出一张孙悟空印得最多的贴纸。还有描金图案的神奇印纸,撕一小幅下来,拿舌头一舔,贴在纸上或手臂上,食指蘸着唾沫用力而小心地摁压,再轻轻揭起印纸,印纸上的描金图案单单留在了纸上或臂上。印压的力道最是讲究,力道太小,图案仍滞留在印纸上;力道大了,底下的图又给压散了,不成形状。
但戏台上也有吸引我们的时候。一是戏中人的婚嫁。平常我们就爱看新娘子,戏台上的新娘打扮得更美。听得喇叭呜哩哇哩地吹起来,知道有戏中人结婚了,我们便坐到高处,伸着脖子张望。新娘穿大红织金的锦袄,盖大红绣金的盖头,牵着一朵大红绢花的一头,羞答答地走出来拜堂,真是美得很。为了这新娘子的缘故,我们就顺着剧情看下去。看得最多的总是《碧玉簪》。新娘子李秀英受了好大的委屈,又没处诉苦,夜里悲悲戚戚地唱,我们便不耐烦了,从凳子上滑脱下来,去寻别的乐子。
再一个是丑角的出场。这戏文里丑角并不多见,媒婆通常是一个,但我们只从动作神态识得其丑,听不懂她的巧舌如簧,也不觉得太有意思。另一个丑角“拖油瓶”,却常逗得我们发笑。戏里的旧时寡妇,带着一个孩子改嫁,这孩子便被叫作“拖油瓶”,意思是母亲的累赘。这“拖油瓶”往往是个有些痴的孩子,说些呆话,做些傻事。为了更引人发笑,扮者常真拿草绳拴个瓶,挂在胸前,一路晃荡着上场下场。
戏里的各样角色源源不断地从台侧的帘子背后走出来,好像台子后头还有个无边的大世界。我们便起性跑到后面,去看幕布背后的景况。结果总是失望。那里只留有一个狭小的过道,支了两条长凳,只有三四演员坐在凳上,等着出场。有的扮者下了场,急急从过道一头的木梯走下去换妆,又有新妆的扮者不知从哪里走出来,上了木梯,等在幕布后面。
我们于是又跑去看戏班子。他们就在戏台附近的一户人家落脚。进门去,先闻见一股浓重怪异的脂粉气。屋中央一张方桌,围四条长凳,几个上了装的演员正对镜描画,头饰却还未上。龙袍马褂、罗衣绣裙的戏服并各种冠帽髻髯,一一悬在其中一面墙上。我们由此知道了戏文并电视里旧时姑娘的高而满的发髻,原来是戴上去的。又有刚下场来脱却戏装的,头脸还顶着妆饰,衣服却如平常,在我们看来总有些奇怪。乡下请到的戏班子,价钱不高,扮者的年纪也都不小。有的时候,戏未开场,我们先到戏班去探看,眼见得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化完妆,成了戏文里十七八岁的美娇娘,真是惊讶又略感失望。只有一回,请来的戏班子里真有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她在戏台上扮的丫鬟,明眸善睐,娇俏可爱。待她下了场回戏班卸妆,我们都跟着去看。这个姑娘未脱顽性,常常戏未开演,先跑到台上去兜风。台下有人要她唱一个,她也不扭捏,两手一叉腰,泼泼辣辣地来上一段,还会捏着越剧的腔调与台下戏谑的人群假意对骂。那一年的戏场,记忆中是最活泼的。
摆戏文的三四天里,总有一场苦戏,安排戏中一个可怜见的苦角,挎个篮筐,对着台下众人诉苦悲唱,乞求帮忙。这是乞钱的时候到了。于是,硬币裹着纸钞丁零当啷地往木头台板上抛,扮者一面往篮子里慢捡,一面唱出各种福词。有出手大的,一张大票递上去,台下一阵骚动,台上便专为送票人编唱上一段祝词。乡下唱戏文,收入其实微薄,这样的乞钱是一种补贴,人们也乐于出手。
但摆戏文还是大户人家才约得起的排场。有一年,村里一位老人做寿,三个儿子做东,给他摆了三天戏文,十分气派。戏演毕,戏台都拆尽了,还有不少人回味念叨。
然而这排场很快就没落了。先是给新电影抢了风头。一户人家的儿子应征参军,荣极一时,偏不做戏,却连着放了三个晚上的露天电影,据说都是香港来的时新片子。一时观者如云。家家有电视后,不但戏台子下日益清冷,就连露天电影也风光不再。人们既不再需要戏文贡献娱乐,也不再需要它提供聚会的机缘。没几年,戏台子就彻底退出了这里乡间生活的舞台。村里有两三念旧的老人,有时手托一个收音机匣子,匣子里咿咿呀呀地唱着过去戏台子上的戏文。也许,过不多久,这番情景也会和匣子里的戏文一样,成为这段时光的一个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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