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徽州区有个琶塘村,都说不错。一直关注徽州古建筑的摄影家张建平背着相机跟着朋友去了。
琶塘不大,靠着大片树林。山的脊线就在屋顶上面,浅浅地波动几下,又忽地明白了什么似的,笔直地跑开来,似乎天上人间在急等着区分开来。石板路缓缓升着,跟着由低往高的,还有石头砌的沟。急着往下的水,哗哗响着,倒下来的趋势全白了。两三层的新屋夹着老屋,青灰的砖雕上,有着车马花草。粉白的色彩和灰暗的调子,掺合成村子的状态。83户人家都在这里。一个高门楼大阔门迎面相对。大石头大砖块围起的老房子,将村子朝着大规模大境界开放过来。好比一口气,到了这里一下子粗壮了宽阔了。占地六百多平方米的建筑里,冬瓜梁成了空中的巨无霸,上面刻着凤,长尾。整齐的石块,就像频频的鼓点,点缀着根根柱子。龙飞凤舞的节律,在一所老房子里遍地展开。
张建平的目光专注热烈起来。镜头对着下细上粗的梭头柱,一阵猛拍。这样的梭头柱几乎见不到了。柱础是宋元时期的石礅,那种方里有圆圆里套方的雕凿技法,稳实大气。有一截还是木头的,在柱子和石头之间过渡着。非常罕见的,还有水磨砖防火门,厚厚的夹心砖墙。这是明永乐六年(1409年)建起的胡氏六房厅。是徽州目前有文字记载的最早的祠堂之一,由胡氏17世祖胡祖瑜捐资建造。看得出来,胡老先生按当时最新最高配置来对待。楠木,柏树,白果,檀木,松树,黄花梨,从永乐六年里竖向云空,是足够多的银子撒开来的道道华彩。那里的决心和行动简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一个重大的工程,在一个小山村里铺开了。粗大的树木、石块从山里砍倒、剥开,运来,泥巴路要陷下去老大一截。然后精雕细刻,不局限在一种质地一个层面。为了这个场景,一座森林至少切掉了一大块,上千年的光阴都为这里铺排了。如今,六百年坚挺的指向,不现疲软,还在展现着它的雄姿和沧桑。大木头大石头大砖块,是那个年代经济剪刀差和文化习俗,剪成的单位,构筑的是姓氏宗祠的话语空间,也是乡间最高级别的议会台面。形而下要宽大包容,形而上是一个朝代的根基的安放,需要敦厚稳重慈宁,不乏威严。高高的执政宣言在下移伸延。祠堂的多元文化、见证意义和建筑艺术,密集丰富。承载和散发的信息,浓烈而细腻,悠远又典雅,足以让人沉醉。
张建平换着机子,从不同角度拍着。如何拍下柱子,砖块,石礅里的秩序或核心部位的联结,就是那些带有灵魂意味的截面和走向呢?最先,他用数量,让数量来呈现质量。云集的现象里,总有规律。不错,这是个法子。然而,现在就是这样,也慢了,新华社说徽州的老房子,每年以5%的速度在消亡。他不安了,本能的不安。心里的急,搞不好就冲出来了。语言也锐利了,有时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就伤了人。什么时候起,张建平成了一个不安的人?在六房厅,他同样看到了令他不安的现象,享堂的后部,堆着小山一样的柴草杂物,它们堵住了房子的呼吸,霉变和斑块爬上了墙面。不好闻的气味在祠堂里弥漫。这会给房子带来伤害。没想到,当事人老胡的苦处比这个多多了。自从小学迁出祠堂,修缮六房厅成了一件难事。村民们要求上面帮助维修,因为六房厅没有定为文物保护单位,此路不通了!村民们修过几次,但这样的负担超出了他们的承受能力和信心。村子的公产成了村子一个拖累。
不少专家呼吁,六房厅体量巨大构型特别方法讲究风貌明显,是元明时期徽州祠堂建筑艺术的一个代表,也是一个硕果仅存的标本。滑稽的是,事实的存在和事实的认定,在我们的生活里往往是风马牛不相及。“这样品位的祠堂,进不了文保,那些人吃什么饭?”张建平脱口而出,心里的不安在脸上难看地挂着!
二十多年里,张建平背着相机,走遍徽州的山山水水,几乎所有的古村落老房子,都凝成了心中的底片。如果说徽州的祠堂,构成了庞大而精美的宫殿,那么琶塘的六房厅让欣赏和仰望,进入了高高的层面。雀替,莲花装饰的梁柱有着顶天立地的意味。外面还是热辣辣的六月,抬脚就进了荫凉满地的六房厅,色彩斑驳暗影重重的元石明木隔开了外部世界,存封的六百年横是横竖是竖,交织的时空高低错落。大跨度大比对大层面大技法,其它地方做不到,六房厅可以。哈苏相机期待的指数,琶塘有。像挑战,有了对手,非常过瘾!摸到的,呼吸的,都是活生生的古远的气息。徽州就是一个能将现代节奏,转换成小桥流水的地方,用山、青石板,廊桥凉亭,或缓或急的阡陌穿插进去,樟树栽在村头村尾,一枝一叶关乎风水。
张建平的朋友多,搞建筑的,他肯定带他来琶塘。摄影的画画的写作的喜欢徽州的,他都带来琶塘看看。心里的担忧还真不好说,今天能够看到是眼福,说不准明天就没有了!
2.担忧成真。得悉六房厅将被整体拆迁,张建平火速赶到琶塘。拍卖方案贴在墙上,手印的残红横七竖八,仿佛一场血雨腥风正从这里吹向倾斜的村巷。这一天是2007年12月1日。树叶翻动着阳光,稀里哗啦的响声从空中破碎下来,地上的影子多了。堆积的冷气,顺着墙壁一直往上凉着。一群村民见了张建平便拢了过来。
买方是个投资公司,看中了六房厅的构件,走的是异地拆迁的路子。六房厅将被迁到唐模边上的上庄村,新建一个旅游景点。这符合当地政府的要求。肥水不落外人田吧!可是徽州祠堂的选址、规模、风格、特点,对应着山势朝向。祠堂不是一个孤立的符号,是各种因素的综合考量,既承载了大量宗族历史,又可见设计者的营生思想,更有深广的人文脉络。其中的深思熟虑,足够当作一个地域的文化细细分辨。
毫无疑问,六房厅拆离了琶塘,就断了与胡氏宗族文化生态的关系。
围绕卖和不卖,村民们闹得鸡犬不宁。含沙射影,对骂,大打出手,警察来了。纠纷还在发展,洪水一样拦不住。真是半空里丢下个霹雳,人心给震得四分五裂。胡姓和叶姓等杂姓,曾经成为对立的界线,后来需要签名盖印。矛盾就在纸页上安静了。真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张建平数了数,全村83户已有78户在上面。
不同意卖的,有点孤零零的。然而,毕竟带着先人体温的坚守,没有轻易滑落。一小朵火焰在张建平的心里跳荡一下。对着墙上的告示,他摁下快门,一声脆响在巷子里游走了。
张建平感触良多。2006年11月的一天,他带着祁门县博物馆馆长雷维新来看六房厅。雷先生看得热血沸腾,高高的身躯溶进了浓重的暗影。他说:“这种年份的祠堂已经很少了。六房厅至少应该是省保。太可惜了!”多少专家在呼吁,关于徽州古祠堂应该尽量做到“应保尽保”。可是六房厅因为不被列入文保的对象,毁灭也就降临了。
2006年9月,琶塘村支书告诉张建平,如果不维修,将来全塌了,一分钱不值。我们到上面跑过多次,反正没人理睬。只好征求大家意见,祖宗的东西,我不敢做主,还是要大家拿主意。村支书的诉说,听得张建平心里塞满了冰块。
我们缺乏统一的向度。一个时期,祠堂就是封建主义的堡垒,一个藏污纳垢的地方,比垃圾筒还要阴暗可疑。否定的东西太多,连麻雀都是我们的敌人,对于传统文化则朝三暮四、出尔反尔,标准被打碎再捡起来,不能自圆其说,混乱就留给了自己。毛泽东说,重要的问题是教育农民。然而多年来我们对农民的教育引导几乎缺失。好比从不教一个字,现在却甩过去一个难题,要他们发出正确的声音。事实是,走出小学或中学,农民就没人管了。农民的文化自觉不可能达到:饭可以不吃,珍贵的遗产绝不能毁了。更没有谁告诉他们,祠堂好在什么地方。一块块的砖砌起来就不是砖了,就像一面面的墙竖起了,就不是墙一样。六百年的时光是流动的,六房厅岿然不动,琶塘村围着六房厅在运转变化。六房厅的定力和荫凉覆盖了琶塘。
然而,老祖宗胡祖瑜的风度,早已湮没于凄风苦雨。胡老先生的基因,抵御不了物欲横流的袭扰、阉割、绑架,徽州的品德已被各种社会病毒咬啮得千孔百疮。一点残余,连起码的自尊都不能遮掩。卖掉祖业,这在以前多么匪夷所思!
祠堂内的杂草铲除了。一堆堆的灰烬,还在晨光里飘袅着余香。鞭炮敞开的心胸,送走了最后的晚唱。张建平知道,那是胡家后人的跪拜。他们躬曲在自己的心跳里,额上的青筋闪动着。一小团火焰撕开夜色,青石板上闪动着寒光,祠堂站着,巨大的影子里充满了硬度和不明朗的现象。
机子在手里不怎么稳当,张建平有些悲怆,觉得在为六房厅抢拍遗像了。墙面的墨迹:抗战要有我,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最早见到这些,应该在2004年吧,村主任特地绕过杂物,把张建平带过来。斑驳的色彩尽收眼底。历史的烟云,带着浓重的倾向,在眼前翻滚。遮住了流水青山遮住了大墙。村主任说:1938年新四军第一服务团住在这里,那时候这里是一所新四军医院。做红色旅游会有不少人来看的。村主任说完这话看着张建平,仿佛在期待一个回答。那眼神是游移的、明亮的,像原野上的小花,至今还在张建平的心里灼烫着。
沿着熟悉的巷子,张建平真想找到坚守的五户,好好地和他们聊聊。他捋了捋袖子,拍掌擂胸的冲动都有了!老房子的阴影碎落了,成了眼中化解不去的悒郁。那里的砖木多么牢靠,多少时光奔跑过去,没有一点摇晃。粗大的梁柱都是精良的材料,厚重的底气,深沉了日月的光芒。张建平仿佛听到了老房子在喊唱:真想再活六百年!
张建平实在不甘心,一栋栋的明清建筑,一处处祖先创造的辉煌,就这么人为地一年复一年一天复一天地给毁掉。他拨了区里一个主要领导的手机。领导接机迅速口气亲切,表示先了解一下情况。可是徽州的老房子多,全靠政府修缮,不现实。文化遗产不是GDP,历史和未来也不是今天。高考不考的科目,谁会在那里下功夫?!
维克多·雨果在《向文物的破坏者宣战》中写道:为名胜古迹制定一项法律,为艺术立法……为人类智慧最伟大的作品立法,为我们父辈集体成果立法,为被破坏后无法弥补的事物立法。
法兰西在人类文明进程中,交过学费,总结了经验。可我们仍在百年之后的老路上,摔碎了自己的活法。薄暮中,群山涌动烟云四起。张建平的心绪,陡地和眼前的暮色一起灰暗下来。
3.2008年3月15日,六房厅里一片喧闹,长梯靠上屋顶。拆迁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连接起来,挂在空中的梯队,鼓出的弧度顺着屋檐飘下来。梯队有着快速的瓦解力量。不多一会儿,屋顶已被揭开一片光亮。黝黑的泥土,猛地从六百年前醒来,阳光记不起来这副表情了,地面上的砖块和林立的柱子,在破碎的景象里有些古怪。高处的残破在扩大偷窥,羁押的暗影给解放,成了阳光里的轻描淡写。梯队的第一双手到最后一双手,都沾上了六房厅的浓稠冰凉的黑灰。六百年阳光雨雪合成的天地间的细微精致的经验,被一片片地瓦解。不再铺展了,却像巨兽蜷曲成了堆堆睡眠。
一个村庄和一个城市都是有记忆的。一个老房子同样是有生命的,它亲历着人世间的喜怒哀乐,荣辱兴衰。
张建平的意思,不能阻止今天,那就一定要告诉未来。记录一场毁灭,是残酷的也是无奈的。多少有着这样的意味:一个生命面临灭顶之灾,在第一时间不去积极抢救,却用相机参与死亡的过程和细节。
突然,一群村民从大门涌进。一张国字脸仰起来,对着空中大叫:停下来!停下来!拆迁的手僵住了。一直站在边上监工的投资公司的胖脸,走过来了。他环视了大伙,不无霸气地问,谁让你们来的?他俨然成了六房厅的主人,还加了一句:你们想不想要钱?那神态仿佛世界上的钱都在他袋里。国字脸说:这么一点钱,打发叫花子?六房厅随便一个构件,也不止十万块!大家七嘴八舌,轰起来了。胖脸给淹没了。
事情突然又不突然。张建平很快醒过神来。他对胖脸说,异地拆迁,每个部件要做编号,登记,测绘,拍照,归类,你们做了吗?违反规定协定,野蛮拆迁是不允许的。胖脸松弛的肥肉抖动着,你是干什么的?我是干啥的不重要,关键是你的事能摆到台面吗?张建平看到了一张胖脸,如何由黑红变成死灰。村民多起来,群情激愤了。老祖宗胡祖瑜积压多时的愤怒在子孙的心中醒过来。
拆迁队灰头土脸地从屋顶下来了。狂喜在张建平心里奔涌。
张建平马不停蹄地跑区、市相关部门。希望对六房厅好点。一个礼拜过去了,一个月没有了。实质性的进展还在等待。可是新的灾难来了,揭掉瓦的六房厅,裸出根根木柱。三月江南雨多,从空中不断瓢泼下来。这样怎么吃得消?张建平更急了。他简直在哀求,哪怕用塑料布将木架子遮遮!这可是从六百年前过来的好东西!岁月烙下的伤痕,在每天新崭的阳光里,加大加深了创面。一阵风过,落下的一摊摊的碎屑,惊飞了寂静和蝴蝶。六房厅在阳光和冷雨里,伤筋碎骨。一些部门的态度,简直是春三月,晴转阴,雨转云,阳光里夹些冰雪。让人哭笑不得。焦急和愤怒,打不动高高在上的职位,反而让麻木和灾难,大面积漫延。六房厅天天日晒雨淋,张建平心里不是滋味。灾难真的在劫难逃?是当年浩大的奠基工程里,沾了不洁之物?还是后来的日子,村庄的变化挤压了轴心般的祠堂?坏了风水,开始就是结束,所有的细节都已选择。那些拆迁的人,都是胡氏的子孙,在投资商的金钱的响声里排成了长队。子孙把祖宗的心血、成果和信念化整为零,没有纠结没有畏惧,却时有微笑浮上脸面。一块美玉摔碎给人看,是悲剧。自己的美玉自己的手摔碎,这悲剧不是一般的意味了。时光是只蚂蚁,爬上六房厅嗅嗅,打了一转,连影子也没留下,就离开了。
故园徽州,现场直击的图片文字,引起无数的围观和公愤。受伤的遥远的记忆,从纸页里汹涌而出。脆薄的性质,改变不了木石的沉重。充其量嘈杂的喧嚣,一再席卷了琶塘。
媒体和公共意识,只能提出问题,终究解决不了问题。
泪水夺眶而出。那一刻,张建平看到六房厅里洒满了阳光,根根柱子,块块砖石组成的群像撼人心魄,最后的辉煌在回光返照?张建平永远记得,那一天是2007年12月8日。张建平感叹,一个徽州的子孙,力量多么渺小。
六房厅被肢解。构件里一些声音当年如何装进去,今天还是如何吐出来。那里的精美,不需要对号入座。一场磨难之后,加快的速度麻木了所谓规则。商业的热望,等不及了。
顷刻,庞大的碎小的完好的破损的木石建构,堆成了山。吊车,铲车,铁器,发出现代工业的呼啸,山村的宁静被彻底破碎。小路上扬着烟尘,汽车颠簸着远去了。
令人吃惊的是,三年之后有爆料,六房厅的构件出现在屯黄路的休宁线上,根本没去区政府规定的唐模上庄村。原先的路线图被改弦易辙。果然,黄山学院教授、徽学专家方利山看到,六房厅一堆堆的木构件,被随意堆放路边,日晒雨淋,连块塑料布也没有。白果树材质的梭头柱,腐朽得面目全非,冬瓜梁上的凤凰已是残头断尾。明永乐年间的古构件,就这么被抛向荒山野岭。张建平、方利山等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徽州的悲哀满目皆是,一些大构件,碰一下就成粉成灰地掉下来。更为惨不忍睹的是,小块小块的木碎片堆成了堆,仿佛一场爆炸之后的惊心动魄。冷土碎沙被六房厅的碎片覆盖,寂寂的野草里,徽州的精魂在随风飘泊。
文/阮文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