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吴敬梓(字敏轩,一字文木;1701~1754)晚年的朋友程晋芳《文木先生传》云:
岁甲戌,与余遇于扬州,知余益贫,执余手以泣曰:“子亦到我地位!此境不易处也,奈何!”余返淮,将解缆,先生登船为别,指新月谓余曰:“与子别,后会不可期。即景悢悢,欲构句相赠,而涩于思,当俟异日耳。”时十月七日也。又七日而先生殁矣。先数日,裒囊中余钱,召友朋酣饮,醉,辄诵樊川“人生只合扬州死”之句,而竟如所言,异哉。
这里说吴敬梓死于十月十四;而第一时间赶过去与逝者诀别并经办后事的晚辈亲戚金兆燕说,那是在十月底,其《甲戌仲冬送吴文木先生旅榇于扬州城外登舟归金陵》诗中有云:
孟冬晦前夕,寒风入我帷。
独客卧禅关,昏灯对牟尼。
忽闻叩门声,奔驰且惊疑。
中衢积寒冰,怒芒明参旗。
踉跄至君前,瞪目无一词。
左右为余言,顷刻事太奇。
今晨饱朝餐,雄谈尽解颐。
垂暮谒客归,呼尊釂一卮。
薄醉遂高眠,自解衫与綦。
安枕未终食,痰涌如流澌。
圭匕不及投,撒手在片时……
吴敬梓死得非常突然,当天的白天到傍晚还一直正常活动,晚上喝了点酒,醉了,睡下去不久忽然发病,就没有救了。“晦”是月底最后一天,按这里的说法,吴敬梓去世于十月二十九日,比程晋芳的《文木先生传》所载要晚半个月。
甲戌是乾隆十九年(1754),按传统的办法计虚岁,这一年吴敬梓是五十四岁。用现在的年龄观念看去,他属于最可痛惜的英年早逝。今年是吴敬梓逝世二百六十周年。
吴敬梓一生多次到过扬州,他最后这次来,大约仍然是探亲访友并争取经济上的援助。那时扬州盐商之类的阔人多,地方官里文化修养高、足以主持风雅的高人多,总之可以赞助文化的人比较多,所以文人中的寒士喜欢往这里跑。吴敬梓在扬州本来就有不少亲戚和朋友,走动就更勤一点。乾隆十九年,过去在扬州任过两淮盐运使的卢见曾(字抱孙,号雅雨;1690~1768)重来此地再度担任这个重要的职务;吴敬梓很早就认识他,关系不错,所以也赶紧跑到扬州来了。但此行吴敬梓似乎没有多少收获,已经准备回南京去,不料竟然已经回不去了;他的丧葬费用是由两淮盐运使卢见曾大人支付的。
“人生只合扬州死”之句,出于唐代诗人张祜的《纵游淮南》:“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程晋芳误记为樊川即杜牧,大约是因为杜牧名气更大,同扬州的关系也更深。
吴敬梓很早就有糖尿病,但他非常大意,一向喝酒,这是很不相宜的。他的最后大约是贫病交加,身心并疲,终因糖尿病与某种别的病并发,遂猝死于扬州。
二
吴敬梓《文木山房集》卷二《寄李啸村诗四首》云:
带雨征鸿过晚天,怀人中酒夜无眠。
小山丛桂今安在,欲赋淮南招隐篇。
邺侯风骨谪仙狂,白下空台咏凤凰。
好佩茱萸食蓬饵,菊英满泛酒霞裳。
飘零身世同秋雁,寂寞郊坰狎野宾。
浪说吴刚能伐桂,无由得见月中人。
修竹千竿酒百樽,华林江左旧名园。
共君相约年年醉,世上升沉安足论!
这四首七绝是写给安徽同乡李葂(字啸村)的。他是怀宁人,著名画家(“扬州八怪”之一)、诗人。此公才气十足,而命运极差,仅为诸生即秀才,后来各种考试参加得不少,一概失败,落拓无所遇,处境比吴敬梓还要更差一筹。吴敬梓这一组诗大约是某年重阳节或其稍前写的,所以有“好佩茱萸食蓬饵”之句,内容则是劝他想开些,不要去管那些世上升沉。当吴敬梓移家南京秦淮河畔之初,李葂就来拜访,他们很是谈得来;但李葂流动性很强,往来于南京、扬州和故乡等地,寓居于扬州的时间最多,不可能常常同吴敬梓见面,这也就是诗中所谓之“飘零身世同秋雁”了。他的故事,据说有融入《儒林外史》的地方。
李葂有《啸村近体诗选》三卷,数量无多,其中未见有同吴敬梓直接相关者。他的诗亡佚已甚,传下来的大抵以写景之作为多。画家往往更看重这方面的题材。啸村写扬州的诗篇最多也最好,如《红桥泛舟值雨》:
出关几叶夕阳舟,来往轻于逐浪鸥。
一雨骤高三尺水,送人直上柳梢头。
一派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又《抵广陵和友人喜晤》:
浃旬积雨苦江行,得放新晴一叶轻。
渐觉故人风味近,红桥春水绿杨城。李葂多次寓居扬州卖画,跟扬州感情很深;他这次买舟重来,船尚未到扬州,已经有一种深沉的亲切之感从心底缓缓流出,措辞平淡而感人。“红桥春水绿杨城”一句概括得尤其好。这里雨多,水多,杨柳多。我的扬州寓所就在红桥南侧的水边,读这样的诗句尤感亲切。
李葂一生潦倒,始终是个穷秀才;他早年曾同吴敬梓一样被推荐去应乾隆元年(1736)的博学鸿词试,半路上就刷了下来,吴则是因病退出,他们可谓殊途同归。乾隆十六年(1751)南巡时组织过一次特别考试,李葂兴兴头头地去参加,仍然名落孙山,但由此得到皇帝赏赐的荷包一对等小意思,心情很激动,作诗说“岁月已甘场屋尽,姓名仰荷帝王知”(《辛未南巡招试》),大有受宠若惊之态;这样的热闹,吴敬梓就不去赶场子了。
李葂生前曾经打算出版自己的诗集,可惜他太穷了,即使有朋友帮忙凑钱,仍然没有能够印成。为此他写过四首七律,大发了一通牢骚,说是“抽毫汗漫题襟易,镂板商量问世难!”(《拙草散佚,诸同人广为搜罗,拟合钱付梓未果》)稍后同他认识多年的两淮盐运使卢见曾拟出资刊行并且为之作序,结尾处有几句说得很有感情:“以啸村之才,不为鸾鹄之高翔,乃仅效苔封之片石,埋没于荒烟寂寞之滨,悲夫。予哀其遇,因益重其诗。诗如啸村,宜其不遇,然亦可以不遇也。”可惜李葂匆匆去世,这部《啸村近体诗选》的刊行,已在其身后。才高不遇,李葂、吴敬梓皆然,而世上升沉,又安足论乎!
文/顾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