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人说,隋炀帝因梦见琼花,动了南下扬州的心思。与秦始皇四海寻仙不同,隋炀帝很实在,他开运河修龙船建行宫,只为享受世间繁华。“但求死看扬州月,不愿生归驾九龙。”一语成谶。炀帝于乱世烽火中被部下缢杀于扬州行宫,尸体葬在城外雷塘。“君王忍把平陈业,只换雷塘半亩田。”第二个梦见于南朝梁人笔记《商芸小说·吴蜀人》,几个哥们一块聊梦想,一个说,想发财;一个说,想当官,当扬州刺史;还有一个说,想修道,骑鹤升天。这时走过来一个人说,愿“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把你们的梦都包了。发财当官成仙,素为中国人所向往。有人先当官后发财,有人先发财后当官。“富且贵”之时,便寻求精神皈依。或打飞的四处烧香,或大手笔赞助寺庙,或干脆到藏区找个上师。也有人反其道行之。王林大师据说成了仙,不也放不下万丈红尘。诸多方丈住持头顶“政协委员”名号,往来专车,出入名墅。“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人的贪欲永无止境,不止在扬州。第三个梦是一首诗。“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那是杜牧中年在洛阳当官,回忆起扬州十年,恍然似梦。诗中有几分落寞,几分愧悔,或许,还有几分隐隐的得意。人不风流枉少年,落魄也好,薄幸也罢,算不辜负青春一场。第一个梦是帝王梦,梦里有改朝换代,有天下兴亡。第二个梦是世俗梦,梦里有长生不老,有升官发财。第三个梦是文人梦,梦里有诗酒江湖,有名士风流。这三个梦,是否概括了全部的扬州?
《太平广记》记载了一个小故事。因为太诡异,所以像梦境;因为太抽象,所以像寓言。三国时,嵇康深夜弹琴,有黑衣人登门拜访,自称是古人。因死时形体残毁,不能以面目示人。黑衣人传授嵇康一曲《广陵散》,并让他发誓,不得将此曲传于他人。天亮前,黑衣人飘然离去,不知所终。广陵,正是扬州的旧称。数年后,嵇康得罪当朝权贵,被当街处斩。临刑前,他神色不变,索琴弹奏一曲《广陵散》。曲终人散,从容赴死。翻遍相关古籍,找不到这黑衣人的身世。他是谁,为何面目损毁,又为何琴艺无双?后来,据说从隋宫中发现了《广陵散》曲谱,代代流传。我在迷楼听今人的《广陵散》,琴声铿然,隐隐有金戈之音,不知是不是嵇康那首。有老者告诉我,曲子说的是一个复仇的故事。
春秋末世,聂政的父亲为韩王铸剑,因工期延误,被韩王处死。聂政逃入山中,苦学琴艺,发誓为父报仇。多年后,他学成下山,因怕被人认出,用漆涂满全身,使皮肤溃烂,又用石头砸掉牙齿,吞炭弄哑嗓子。他在城楼下弹琴,“观者如堵,马牛止听”,韩王召其进宫演奏。聂政在琴腹中暗藏匕首,刺杀韩王,又用匕首撕裂了自己的脸,自刎而死。(见于东汉蔡邕《琴操》,与《史记·刺客列传》记载有所不同)突然有所悟,那位深夜来访,面目残毁的黑衣人,不就是聂政本人?一曲《广陵散》,不正是聂政弹给韩王的曲子?他练琴,其实是在铸剑,把自己的命铸成一把匕首,埋于琴腹中。他毁了自己的面容,不愿在这世间留名。正如这一曲断肠音,弦断有谁听。除了龙性难驯的嵇康,怕再也找不到知音吧。
所以我知道,在温柔缱绻、纸醉金迷的背后,这座曾名为“广陵”的城市,有过第四个梦。梦里有悲歌慷慨,有隐忍孤愤。日暮时,我在码头等候渡船。江这边是张祜的“两三星火是瓜洲”,是陆游的“楼船夜雪瓜洲渡”;江那边是王安石的“春风又绿江南岸”,是辛稼轩的“满眼风光北固楼”。江水浑黄,滚滚东去。不远处有新建成的跨江大桥,桥上车辆与桥下船只一样川流不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此时扬州城内,东关街文昌路彩衣巷,应是人头攒动,灯火万家。扬州是世俗的天堂,经历了几度毁灭,荒芜,重建,绿杨村的茶香还是那么迷人,五琼浆的陈酿还是那么醉人,茶楼和酒楼的姑娘也还是那么动人。没有人在意,诗歌和侠客的时代已经落幕,广陵散已成绝响。嵇康的扬州,隋炀帝的扬州,杜牧的扬州,都远去了。帝王梦烟消云散,侠客梦缈不可寻,文人梦也历经雨打风吹,唯有这世俗梦,传承繁衍,生生不息。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文/路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