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那年,我已是三年级的学生了。做完功课以后,除了看小人书,就没什么玩的了。家里不是没有玩具,橡皮猴、小皮球,还有些别的,如积木、拼图之类,可我都厌了,不感兴趣,只觉得无聊。一天,妈拿出一个木盒子,神秘地对我说:“要看看里面是什么吗?”
“是什么呀?”
“你猜,猜着了我就给你。”
“好,我猜,巧克力?”
“不是。”
“香脆饼?”
“也不是,不是吃的。”
“是海军帽?小皮鞋?”
“不是,不是穿的。是玩的。”
“是枪,机关枪?这下猜对了吧?可我不喜欢枪,我不要!”
“不,你猜不着的,永远也猜不着。打开看吧,看是什么。”
是什么呢?那么神秘!于是,打开!啊,是什么呀?是一大堆的小东西:一个椅子,一张桌子,一架衣橱,一套沙发,还有书柜、床榻、转椅、茶几、妆台……林林总总,有上百件。而且全是纸做的,非常小巧,一个凳子,只有一厘米高,一架大床,也只有三厘米宽。我惊奇得不得了,“这是从哪儿买来的啊?”妈没回答,笑笑,说:“你再仔细看看”。接着,就把那些微型家具在长桌上摆设起来。
我拿起一只小转椅,正正反反地细看,发现这用来做材料的纸,原来是废弃了的扑克牌,正面是蓝色的花纹,椅子底下的暗面,才露出了黑桃、方块那些图形。这个转椅而且能转,玲珑得很。我又拿起一个摇椅,二厘米长,弯弯的,用手一碰,它就轻轻地上下摇动起来。再看,仍然用的是扑克牌。那花纹和转椅是同一个图样,放在一起,成了套。但妈妈拿了过去,放在长桌的另一端去了。
这时,我才注意到这上百件家具已经安置在四“间”屋里:第一间是正堂,摆着长几、方桌、太师椅、花架、茶几。第二间是客厅,那是中西合璧形式的,有沙发、套几、圆桌、石鼓凳、摇椅、玻璃柜、衣架,还有钢琴、琴凳和好多种样式的花架。第三间是书斋,那个玲珑的转椅就放在这儿。此外是书桌、书橱、书柜、衣架、椅子、茶几,就和我家书房的布置一样。最后是卧室,这里有大床、妆台、春凳、衣橱、小圆桌、香妃榻、笼鸟架、衣镜座,等等,就像电影里的富贵人家那般,可不是我家有的。看完了这全套家具,我嘀咕着:这不像是买来的。但我又不明白,它是从哪儿弄来的呢?——最后,妈终于把谜揭了:原来是她自己做的。是从春三月开始,一件一件地,从书斋起,按着家里的模样,琢磨着,画、剪、刻、黏,以后又扩大开来,从图本上找,就那么一间一间地制作了四大套。现在已经是深秋了,才做完,也才让我看她为我做的这些玩具。那时,除了惊奇,我就只知道喜欢,并不懂得“感动”。不过,我非常珍惜,真的非常珍惜。平时,我不轻易地拿出来,不随便地给人家看,连哥哥、姐姐也不让他们碰,只给看一眼,我就收起来了。
大概是三年以后,我十岁生日,我约了几个最要好的同学来家里,郑重地第一次在同学面前展示我的珍藏。他们羡慕得大叫起来,其中一个实在忍不住,偷偷地问我,能不能让妈也给他做几件?妈笑着说:“可以,我给你做一套吧。”那年冬天,妈真的给他做了一套客厅家具,全是西式的,有宽阔的长沙发,阶梯样的茶几,是当时社会上最时尚的款式。同时,妈又为我用名片作材料,做了一套白色的卧室家具。那款式也是时行的流线型,不再是过去的那类架子床了。
这些珍藏后来在什么时候失去,已模糊不清了。也许是我离家的那些岁月,也许是在困顿的年代。可是在记忆中,那摇椅、转椅和四只小小的蛋形的石鼓凳,老是挥之不去,它是那么玲珑,那么精巧……
然而,我虽然十分珍爱这些纸做的家具,事实上并没有懂得它们。它的可贵,并不在手艺,而在爱,以及爱的背后的期望、寄托以至极其平凡、世俗的理想……
可惜,当我醒悟到这一点的时候,妈已经去世多年了。
文/躲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