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惭愧,上中学那阵,我竟然不愿意如实地告诉同学我们村的名字,谁问,我只回答“冯家”,略去后边那个“沟”字。而且自己在心里为自己辩解:我并没有说假话,那些张家村、王家村、毛家堡子什么的,人们口头都只说张家、王家、毛家,并不像地图上那么严肃一定要带上个“村”字、“堡”字。就是我们冯家沟,临近村子的人因为熟悉的缘故,也往往只说“冯家”,并不用全称。
其实我是怕人瞧不起。因为在一般人眼里,“沟”,就是山沟,是贫困落后不文明的地方,不文明之地的人自然也是愚笨粗蛮的。
那时,我似乎忘了——其实并没忘:孩提时代,沟在我心灵深处即是放大了的母亲的怀抱。
暮色已经四合,一群小玩伴仍在村头娘娘庙台阶上嬉闹,路过的大人催促说:这伙瓜子娃,天都黑了还不回去?有谁提议:“黑啦,回!”于是大家轰然而散,边走边唱:“回回回,打锣锤,家家屋里都有贼!”有时,突然飘起雨点,一人带头“哇——”一喊,大伙也都跟着开拔,嘴里同时喊着:“山麻了,雨大了,老虎下山吃娃了……”
回回回,回哪里?回到东西两沟里;雨大了,哪里避?避进遮风挡雨的窑洞里。因为知道家里实际并没有贼来,就是真有贼,也有父母喊打不用自己操心,所以那“回回回”的说词不过是一场游戏的结束曲。山雨欲来往回跑也不过是怕被淋湿,身后并没有老虎追着,所以有人猛跑,有人却故意慢慢吞吞地走,那“山麻了”同样是一曲轻松的回家歌。那时候,沟和窑是我们温暖可靠的安乐窝,土炕上同样有酣甜的梦。难以设想,没有了这沟里冬暖夏凉的窑洞,我们将何处安身,怎样存活?也知道世界上有的地方没有沟,有的人不住窑,但从没有觉得沟与窑丢了自己什么人。
念了几年书,离开家门几十里,就逢人讳谈自己的出生地,实在浅薄得可笑。问一问,全县有多少村名带着“沟”(我初中母校东有寨子沟,西有二郎沟),翻开地图看一看,全省、全国有多少“沟”,谁能说得清!延安有桥儿沟,西安有丈八沟,北京也有门头沟呢,何必谈“沟”而脸红。至于说贫穷落后,有志者的责任只在奋发有为改变它,而不是自惭与逃离。
成年后我不再避谈自己的家在冯家沟,四十岁后我甚至往往愿意强调一下这三个字。一是尊重不可改变的事实,二为表达对生我养我之地的感恩,三是对当年羞于言“沟”的纠谬,四则意味着它的个体性,穷也罢,富也罢,冯家沟就是冯家沟,既不是张家村、李家庄,也不是王家沟、赵家沟。
南北走向的两条沟道里,都是两边住人,中间走路,形似街道。多数人家住窑洞,也有后边窑洞前院带瓦房的。东西两沟基本平行,但南头逐渐靠近,两个沟口在村头会合于一条大路,呈“Y”状。前行约一百米处,路边躺着一个四时不干的大涝池。小时,父亲对我说:别的村有沟是一条,咱村是两条。你看东西两沟多像张开的鸟儿翅膀,村前的路弯向涝池就像鸟儿伸着脖子喝水,这是一幅凤凰展翅的地形哩,好得很!
父亲还说:咱们村虽说离山很近,但没在山里头,哪来的沟呢?其实,两条沟之间的崖背上原来有城,叫“永安堡”,听说早先曾经很富呢,人称“小社树”(社树是泾阳县有名的“大堡子”)。后来人们觉得住在堡子里进出不方便,就陆续搬到城外。现时住人的地方其实是原先的东西两道城壕,你没看北城墙还在吗?
长长的城墙横亘在东西两沟的紧北边,有两三层楼那么高,问上去过的大人墙头有多宽,回答是“可以跑马”。高大巍峨的城墙成了冯家沟的标志性建筑。儿时随大人去口镇赶集回来,一拐过鱼池村,六七里外的“城”便扑来眼底。看见它我便心里有了底,即使没有大人引领,也不会迷路;只要不断地走,走一步便近一步,不会感到疲乏。
人从城堡里搬出,城墙没用了于是毁掉,但何以单单留着北墙祖祖辈辈不曾推倒呢?父亲告诉我:从北仲山的西林沟出来,经过唐王陵有一股子黑煞直冲村子而来,厉害得很,留着北城墙正是为了缓冲那煞气。“煞”是何物,太玄,小时我弄不懂,大了以后也不相信。但数百年岿然不动的城墙在每年春夏之交狂风卷地和十冬腊月朔风呼啸时为村子抵挡着迷眼的沙尘和刺骨的寒流,却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实。
多年后从旧县志里得知:明朝末年,天下大乱,兵匪绿林,你去他来,民不安寝。于是到处筑城,“坚壁清野,以御流寇”。据统计,泾阳全县共筑堡寨一百有余,我们村所在的清流乡西乡里修了五处,永安堡即在其中。县志上写得清楚,那时我们村不叫冯家沟而叫冯家村,可见“沟”名的出现是在城壕住了人并被不断扩充之后。我于是确信了村里曾经有城,沟道即是旧时城壕的说法。同时醒悟到:那熟悉的“沟”不仅如母亲给了我们温暖的怀抱,那“城”不仅像父亲为我们抵挡着风沙,它们还同时以无声的语言诉说着一个村庄几百年的变迁史。
历史,需要沉静下来才能仔细辨认。但人是容易浮躁的,在权势、利益和浮华的召唤下甚至会变得疯狂不已,什么历史根脉,文化关怀,游子乡愁,都可视为腐朽踩在脚下。上世纪70年代初,村上的掌权人突发奇想,号令群众“破城”;、耙、铁锹一齐上,猛攻多日。真不知那历经数百年风雨雷霆而不倒的城墙碍着了谁,犯了何罪,要把它粉身碎骨变作粪土来肥田?那年代,砸碑石,平祖坟,毁古迹都属革命行动,何况一面土墙?黄尘滚滚中,老墙如一位身经百战的将军被捆绑在高杆上一动难动地遭受了千刀万剐的酷刑……
城没了,沟也在变。近年又刮起一股强拆乱建的狂风,不少历史久远、形态独特的村庄在动听的名义下迅速从大地上消失。一年前,有一种说法至我的家乡:谁家愿意搬迁到县城或者几十里外的镇上去,请报名,将会得到一定的赔偿补贴。好在最近好像不再提起。
但我依然担心,再过数十年,冯家沟的名字会不会变为一个“传说”。为后人,我愿做一名忠实的记录者,事先“立此存照”,并且画出村子“城”破之前的地形图附后,以免传说变成臆说。
□冯日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