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中国人,庄子两个字并不陌生,对于他的正式界定是“战国时期伟大的哲学家、思想家、文学家”,在这些堂而皇之的名词背后,大多人都对他知之甚少,甚至把他视为一个loser,一个逃避人生的人。
其实没有人比他更重视人生终极价值的追寻,关于自由精神、人格独立、自然天性和逍遥境界。面对世界的荒谬、社会的黑暗、民生的疾苦,庄子并不高居上游,脱略尘世,也不去同流合污,而是在与众生同游共处之中,坚持自我的价值取向,实现精神对现实的超越。他所秉持的,既不是真正的入世,也不是纯然的出世,而是介于二者之间的游世。
如果我们把天才思想家分为两种类型,一类犹如北斗之类的恒星,终古如此地照临着遥夜;一类像划破夜空的流星,在剧烈的摩擦中发出耀眼光华,倏忽消逝。那么庄子显然属于前一类,古今中外有无数的人曾追随他,自愿成为他的迷弟迷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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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坡居士眼空四海,可是对于庄子,却拳拳服膺,他曾喟然叹息:“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
北宋第三代皇帝真宗赵恒也是粉丝之一。鉴于《庄子》一书“文理可尚,但传写讹舛”,他曾诏令词臣详加“校定”。一次,真宗宴会近臣,语及《庄子》,遂命将《秋水》篇奉上,当即有一着绿衣、梳翠鬟的女童上前琅琅诵读。为此,闻一多曾赞许赵恒为“最善解《庄子》”者。
宋真宗赵恒
从前的读书士子,未曾诵读过《庄子》、言说过《庄子》的,恐怕是少之又少。鲁迅先生说:“我们虽挂孔子的门徒招牌,却是庄生的私淑弟子。”现代作家林语堂说得更加斩截:“官吏尊孔,而作家、诗人崇尚庄子。”
即便是那些崇儒之士,甚至对于道家心怀怨怼的人,他们也大都对庄子其人其书颇感兴趣,就连“儒家的内阁总理大臣”(冯友兰语)朱熹也不例外。朱夫子分明晓得庄子专门掘他的“祖坟”,而他却偏偏对其爱赏不置,尤其佩服庄子的学识、文采。他说:“庄子是一个大秀才,他事事识得”;“庄子文章只顺口流出,煞高!”
当代学者张岱年指出“庄子水平最高,提出的问题多而且深刻,是汉代以后所不及的”。他还说,庄子倡导的自由精神一一摆脱功名利禄、金钱权力等外在的种种束缚而求得自己精神上的超越;老、庄共同提出的“无为”思想一抵制统治者对民众、对社会、对自然的过度干预,这些方面都是极富现实针对性和普世价值的。
张岱年,中国著名哲学家、哲学史家、国学学者,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辅仁大学教授
中国士人的价值取向,不像西方知识分子那样开放多元,自古就以从政做官为正宗,甚至是唯一选择,因此,解褐入仕的追求特别执着、强烈,以致“削尖脑袋”钻营竞进,不惜彼此推排、相互倾轧。庄子摆脱功名利禄“不为有国者所羁”的思想,对此起到了一定的消解作用;同时,提供了一条与登龙入仕大相径庭的回归自然本真、重视生命本体、超越世俗功利的人生道路。
“人世难逢开口笑”“新鬼烦冤旧鬼哭”。这样,每逢灾祸频仍的时日,那些处于“倒悬”之境的士子,穷途失意的文人,或者虽曾春风得意、后来却屡经颠踬蘑难而豁然开悟的“过来人”,几度沧桑历遍,世事从头数来,他们都会想起《庄子》中那些警策的教示,祈望从中获取灵魂的慰安、心理的平衡,寻求解脱的路径、生命的皈依。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庄子》是失意者的《圣经》。它告诉人们,可以采取另一种方式活下去,可以从另一种视角看待问题、观察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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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万历年间有位学者名叫冯梦桢,他曾经说过:“余弱冠时,所遭多变,掩户日读庄(周)文、郭(象)注,沉面濡首,废应酬者几两月,嗣遂如痴如狂,不复与家人忤,亦遂不与世忤,一切委顿,萧然至今。”
此人年轻时仕途多舛,快到三十岁了オ中进士,一度飞黄腾达,后“因伤于流言蜚语”而辞官归隐。这样,庄子的道遥游世、随遇而安的思想,遂成为他化解戾气,“不与世忤”的药石。
近代文学家、翻译家林纾还讲过这样一番人生经历:
林纾
忆余二十ー岁时,病咯血,失眠六タ,且殆。忽忆及《南华》“恶知乎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因自笑日:今日之病,予为丽姬入晋时矣。竟废书而酣寝。医至诊脉,大异曰:“愈矣!”余日:“《南华》之カ也。”
今年六月后,病癃,不得前后溲,在医院中读自注之《南华》,倏然卧以待死,一无所恋已,得善药而愈,距咯血时盖五十年矣。然则《南华》一书,固与余相终始乎!
这里讲了他五十年间,几次以《南华经》(即《庄子》)为“善药”,治愈略血、失眠与肢体麻木的切身体验。文中引述了《齐物论》中“丽姬入晋”的故事:艾地封疆守者的女儿丽姬,为晋国国君所迎娶,开始时哭得衣襟都湿透了;待到人宫之后,与国君同睡一床,共享美味,才后悔当初不该哭泣。庄子以此为喻,说“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我怎能知道死去的人不后悔自己当初努力求生呢)”;而林氏以丽姬为喻,同样也是说,参透了生死,无所忧伤,无所顾念,因而得以酣然人睡,结果病痛竟不治而愈。
近代教育家、养生家蒋维乔也有如下说法:“余少年多病,喜读《老》《庄》,实行其专气致柔、心斋、坐忘之养生法。而尤得力于《庄子》,以构成我遗名利、齐生死、独往独来之人生观。
蒋维乔
《庄子》竟然成为疗疾祛病的养生“善药”。难怪当代学者南怀瑾说“道家文化很像药店”,“身体健康的时候,大家可能不会在意药店在哪里,生了病马上想到的,就是药店或者医院”。那么,儒家文化呢?他也说了是“日常生活中的粮食店”人要活下去,每天都离不开五谷杂粮。就此,我也悟解了宋代诗人李洪说的“(南华》一卷是医王”的道理。
诚然,说庄子能够治疗疾病,不要说他人会视为天外奇谈;恐怕连他本人也绝对没有想到。他一不是救苦救难的南海大土观音菩萨,他没有祛除人间千灾百病的神奇法术;二不是神医国手,不具备扁鹊、仓公那样手到病除的本领,甚至对把脉之法、岐黄之术也毫无研究。就是说,他不能“戡天役物”,救死扶伤,没有解决日常生活中实际问题的本事。
他的思想,他的学问,他的功力,主要是作用于心灵层面与精神境界,也就是通过释放精神能量,使身处困境的人群在逍遥游中卸却种种负累,解脱重重羁绊。如果用医学术语来表述,可说是起到一种“消结化瘀”“疏肝理气”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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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的醒世觉迷,释疑解惑,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以超越的眼光、豁达的心胸、高远的境界来观察和处理客观事物。德国哲学家尼采有言:“人类是病得很深的动物。”不要说处于人祸连绵、战乱频仍的乱世,人们的心灵滴血,饱受创伤;即便是太平年月,在正常情况下,也不可能从根本上完全摆脱精神的困境:
首先,人在本质上是有限的存在,不仅要受到空间、时间的拘缚和种种社会环境、传统观念的约東,而且,很难摆脱名蟹利锁的诱惑与折磨,“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优哉游哉,辗转反侧”。到头来,烦恼丛生,心力交瘁即便是侥幸到手了,也难免劳形苦心,身为形役,所谓“既患得之,又患失之”,仍然是苦不堪言。
其次,人生多故,世事沧桑,“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人心处无二三”。荣与辱、顺与逆、成与毁、得与失,相伴而生,随时为变。每一番颠折的结果,带来的都是痛苦与烦恼。
第三,人是唯一知道自己会死的动物。纵使自身未曾面对生死大限,亲人、友好间的生离死别、浮沉聚散,也依然会带来愁苦悲伤第四,后果最为严重的还是嫉妒、猜疑贪婪、骄纵、恨怨、攀比等心灵上的毒瘤,它们在时时作祟,给心灵带来种种愁烦、般般痛苦。
那么,如何才能消解与摆脱这些内心酿造的苦闷与忧伤呢?这就用得上《庄子》了。人们常说“既要拿得起,又要放得下”,面对这些精神负担、心理压力、内在矛盾冲突,最急需的就是要“放得下”。庄子的哲学思想,可以为“放得下”提供一种开阔、多元、超拔的认知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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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作家王尔德对于庄子——用他自己的话说:“这个生活在黄河边上,长着一双杏眼的智者”——由衷地崇拜。“他有幸得到一本当时最好的《庄子》英译本,读完之后,竟然进入一种如痴如醉的状态,并且著文向国人介绍他在《庄子》中的伟大发现:“如果你们真正了解了庄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们一定会吃惊得发抖的!在我看来,我们中的任何人,只要稍微了解一点庄子那摧毁性批评的巨大力量,他的民族自做心就会立即消失殆尽的。”
奥斯卡·王尔德(Oscar Wilde,1854年10月16日—1900年11月30日)
王尔德还曾说过:“这部完成于两千年前的中国书,对欧洲人来说,依然早了两千年。”这说明,作为一种永恒的存在,中国这位伟大的思想家,不仅超越了地域的空间,也超越了历史的时间。
德国戏剧家布菜希特,成功地借鉴中国戏剧艺术经验,特别是从庄子那里汲取了丰富的哲学思想。他像当年许多德国知识分子一样,怀着极大的兴趣,阅读和研究《庄子》,不仅从中获得表现主义戏剧的理论支撑,而且激活了创造性思维,开阔了学术视野,从哲学层面上推进了认知的深度与广度,从而“由一个欧洲人变成了一个世界性的人”。
对于《庄子》这部哲学杰作,他五体投地地折服,曾说:“这样的书,在我们这里再也写不出来了,因为缺乏这种智慧。人们只能在自家的作坊里炮制思想,结果这种思想总也摆脱不了迁腐气息。”
而作为痴迷的说梦者,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对于庄子更是顶礼膜拜,推崇备至。早在青年时代,他就通过一个英译本,潜心研索《庄子》,并在作品中屡屡引用。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 ,1899年8月24日-1986年6月14日),阿根廷诗人、小说家、散文家兼翻译家
从有关资料中得知,他对《天下》篇中讲的“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无限着迷;“庄周梦蝶”的寓言故事,更使他悠然神往,竟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向他的老师、阿根廷作家马塞多尼奥讲解,并把它写进作品《漆手杖》里:“我瞅着它,我想起了庄子。庄子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醒来后不知道究竟是人做梦变成蝴,还是蝴做梦变成人”。
墨西哥诗人、诺贝尔奖获得者帕斯,对于庄子也是殷殷眷注、拳拳服膺。1964年,他与法国姑娘玛丽?何塞结婚,在赠诗中,他将爱侣与自己共同镶嵌进庄子的“蝴蝶梦”里:
奥克塔维奥·帕斯(Octavio Paz,1914.3.31~1998.4.19),墨西哥诗人、散文家
一只蝴蝶在汽车丛中
飞来飞去
玛丽?何塞对我说
那一定是庄子
正路过纽约
但那只蝴蝶
不知道是梦见成为庄子的蝴蝶
还是梦见成为蝴蝶的庄子
蝴蝶不会疑惑
它自在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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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一位哲人说过,伟大人物可以塑造一个时代,而一般的人只能被时代所塑造。无疑,庄子是伟大的,但他却既未能也根本不想通过事功去影响社会、塑造时代,当然也谈不上“被时代所塑造”。
他只是自我——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自我。在苦涩的“人间世”,做超越的“逍遥游”,他在位后世创辟了一条回归生命本体的路径,开启了一扇走出生命“围城”的门户之后,便像清风、白云一般飘然而去,没有留下一丝身影、一行脚印。
编辑:张子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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