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有不少“以一抵百”的民族乐器,或者处于休眠状态,或者被选择性遗忘,这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语境中,实在不应该啊!
“二瞎子”在魔都一举成大名
“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身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陆游的这首诗写到了一位失明的说唱艺人,其实从中国数千年历史长河中走来的民间艺人浩浩荡荡,其中的“盲翁”不计其数,他们目瞽心明,放达乐观,为明眼人讲述历史典故,指明人生方向。对啊,古希腊诗人荷马也是一位“盲翁”!
今年,我们应该纪念一位盲人艺术家诞辰120年,他叫王殿玉。
没听说过是吧?他与上海有过交集,上世纪二十年代初,他从徐州、蚌埠、南京、无锡一路南下来到上海,一边行路一边卖艺,风雨兼程六百多天,最后在大世界游乐场登台演出。这位民间演奏家操持的乐器叫做“雷琴”,它是由艺术家对传统拉弦乐器坠琴改造而成的,简单地说,型制与一般的板胡、二胡相似,但要大很多,光是琴杆就有120厘米,但独特之处在于雷琴具有极其丰富的表现力,音域宽广,能达到四个八度,西洋弦乐器中也只有小提琴可与之比肩。雷琴发音十分洪亮,犹如风啸雷鸣,余音绕梁,可独奏、合奏和重奏,最善模拟各剧种的唱腔,走兽飞禽的鸣叫以及笙管唢呐、京胡二胡等管弦乐器,甚至打击乐器的音响效果也可“手到擒来”。
王殿玉知道上海是个大码头,京剧票友和爱好者甚众,他就“到什么山唱什么歌”,模仿谭鑫培、孙菊仙、梅兰芳、马连良、余叔岩、程砚秋等京剧名家的唱腔名段,兼带着宁波滩簧、梆子戏、粤剧、铜管乐、小提琴等西洋乐器也一起仿拉。“黄楚九时代”的大世界,正赶上魔都娱乐业的黄金时期,所以王殿玉一炮打响,游客一票难求。新民报称他“一支丝弦奏出万物之声惟妙惟肖,五支手指谱成无穷绝调载歌载舞”。
雷琴之祖王殿玉
是的,大凡民间艺人都有悲惨的童年,王殿玉的故事,非本文所能记叙于万一,只能简而述之。
清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王殿玉出生于山东郓城县徐桥村,父母早逝,只得跟随做烧饼、包子的哥嫂过日子,六岁那年因患天花而失明,他的世界从此陷于一片漆黑,真真一个惨啊!生活所迫,他不可能在家吃闲饭,每天清晨就要柱着拐棍、提着篮子串村走巷地叫卖包子烧饼,被人呼作“二瞎子”。顶风冒雪都不算啥,最可恨的是大户人家的纨绔子弟,不仅不给钱,还要放狗来追咬他,一不留神,腿上就被咬得鲜血直流。要是挣不到足够的钱,免不了被哥嫂一顿打骂。那日子,真是黄连树下吊苦胆,没法说啦。
后来王殿玉离家出走,跟算命先生走江湖,也跟过人家学过胡琴,一边拉弦子一边唱小曲讨饭,最后才拜在说唱艺人“大扑扇”门下学唱三弦、琴书、花鼓,还拉坠琴、三弦,后来又跟石登龙等艺人学拉四弦,唱“二夹弦”。
王殿玉不因失明而气馁,十分珍惜求师问道的机会,每天黎明前就跑到荒滩野地练琴。夏天一身汗,地下一摊水,三九严寒也是拉到浑身发热冒汗,一件件脱衣,最后成了“赤膊罗汉”。有时候月明星稀之际,村里人会听到远处传来一阵阵禽鸟的啼鸣或野兽的吼叫,跑出去一看,原来是“二瞎子”在拼命练琴。
王殿玉十五六岁时候,就开始单挑独斗闯荡世界了,走村赶集为人拉弦奏曲,住的是破庙马厩,吃的是冷羹残饭。有一次住在一座破庙里,一觉醒来,破棉袄被人偷走了,大冷天的他只好穿着单衣硬挺,靠白天给人家推磨赚几个小钱再补件冬装。颠沛流离的卖艺生涯,塑造了王殿玉不屈不挠的性格与敏感好学的毅力。当然,人生路上也不乏高人指点和善人帮助,有人送他当时还相当稀罕的唱机唱片,让他学习戏曲名家的唱腔唱段和各种动物的声音;也有人给他指引:到大城市去寻找更能证明自己的机会。
可以说,上海大世界这个百家争鸣的大舞台给了王殿玉一朝天下闻的机会,他呕心沥血整整十个春秋,从单纯的模仿自然界和人声,到更高层次的钻研与独创,终于得到了社会的承认。
“二胡王”徒步来上海会见“雷琴王”
王殿玉在上海走红的时候,瞎子阿炳(华彦钧)从无锡走到上海听他的雷琴表演,摸到后台与他切磋技艺,离开上海时王殿玉给了他一笔钱当盘缠。
还有一个桥段也值得一说:王殿玉听了马连良的一场戏,几天后就在台上用雷琴模仿了一段《借东风》,观众为之疯狂叫好,连演15天仍不能收。后来王殿玉拉给马连良听以征求意见,马连良拍他的肩膀说:“老兄,要说意见我还真有一点,您不但把我的优处拉得十分逼真,还拉出了我的不足之处,我能没有意见吗?”说罢两人一起仰天大笑。
在大世界走红后的王殿玉在生活上得到了明显改观,此后他每到大城小县的正规剧场演出,都会受到民众的热烈欢迎,还经常加场演出,照今天的话来说就是票房绝对有保障,再加上报纸的宣传报道,他的名气就越来越响。难能可贵的是,每到一处,王殿玉都要举行一两场义演,或赈灾,或助学。他说:“我是窝窝头出身,我知道穷人的难受,我很想做些公益事。”他还说:“我是没眼的人,可是我偏要做有眼的事,我希望有眼的人,千万别做没眼的事。”
牛玉新先生在纪念王殿玉先生诞辰85周年时写的《神妙的技艺,崇高的德行》一文中透露了一段故事:1928年,王殿玉辗转北平、天津、沈阳、张家口、石家庄、太原、西安、成都、重庆、贵阳、昆明等大城市演出,所到之处,均有报界记者慕名采访,撰文推介,极力称赞。但也有人不相信,认为报纸言过其实,但是亲临现场聆听后,完全打消了疑虑,真心佩服。有人在报上称他“六道群情,啼笑悲欢,运用十指之弦索,协调万象之鸣声,炉火纯青,存神遇化也。”
王殿玉虽然驰誉天下,但仍然精进不懈,他主动结交知识分子和艺术家,向刘天华、娄树华、查阜西等名家请益,交流艺事,探讨文理,兼及历史与时事,不断提升自己的文化修养。他虽然失明,却喜欢买书,音乐和医药方面的书籍尤其看重,买来后请人读给他听,经过消化吸收后再把书籍分送给学校、药房和医院。过了一段时间,他就尝试用雷琴演奏西洋乐曲,比如巴赫、贝多芬、柴科夫斯基的作品都被他移植到民族器乐上来,中国流行的电影歌曲他也很关注,《渔光曲》就是他的保留节目。
雷琴与二胡的区别
王殿玉会多种民族乐器,除雷琴外,还会三弦、坠胡、洋琴、古琴、古筝等,他是古筝山东派的重要传人和代表。同时,王殿玉还在民族乐器改革方面颇有成就,他创造性地制作了一种只靠琴弦调音而不用手指接触琴弦的小雷琴,还自己设计、请人制作了一架二十一弦的大筝和一架有三个八度的大扬琴。
“一直活在传说中”的雷琴
王殿玉在新中国成立后在家乡加入了平原省大众曲艺团,1952年来到天津,先加入红风曲艺社,后加入天津曲艺团。不久在全国第一届民间音乐舞蹈会演中获优秀表演奖,中国音协主席马骥还邀请他到中央音乐学院任教,不久他加入了中国音乐家协会天津分会。
1964年11月28日,一身劬劳,勇于精进,遍尝人间苦难的王殿玉病逝于天津。
一位盲人艺术家,做出了许多明眼人也做不到的伟大贡献
中国音协主席李焕之说过:“王殿玉不仅是著名的演奏家,还是著名的音乐教育家”。新中国成立后,王殿玉收了不少学生,这些学生后来奔赴各个省市的音乐学院或剧团中,成为著名的教授、演奏家、作曲家,再传弟子也有了第四代、第五代,并且多为我国各地艺术院校、文艺演出团体的教授、一级演员等高级艺术人材,在雷琴、古琴、古筝、扬琴等丝弦乐器方面的演奏、研究方面做出了各自的贡献。
今年78岁的王华杰就是王殿玉的关门弟子,现任中国音乐家协会雷琴研究会会长。王华杰祖籍山西,1955年他15岁时在天津上学,与王殿玉的儿子同校,在公共场合不经意地通过广播节目中听到了风传多时的“大雷拉戏”,一下子就迷得如疾如醉,不久便拜谒王殿玉先生,并经历了面试和一年时间的考察,最终在几位音乐前辈和几位师兄的见证下正式拜师,成了王门最后一名亲传弟子,至今他还仔细珍藏着老师送给他的几张胶木唱片,还有一把雷琴和一张古琴。
王华杰进了南开中学,放了学就去老师家学琴,一学就是半天,师娘还要留他吃晚饭。王华杰此前接触过二胡、古琴等,王殿玉很赏识他的天资与勤奋,一直呵护有加,把毕生的经验都掰碎了、拢起来传授给他。他一生中的最后几场演出也是带上王华杰去的,并把他介绍给马三立等曲艺界老前辈。王华杰在台上台下真切地感受到老师受观众追捧、爱戴的程度,也大大增强了他光大民族音乐、讴歌新时代的信心与决心。
1958年,正在天津南开中学读书的王华杰同学听说宁夏回族自治区成立,党中央动员各地的优秀文艺团体及艺术人才支援边疆建设,年方17岁的他就从家里偷出户口簿,跟着国家民委组建的一个文艺团体到了大西北,从此远离故乡和亲人,在塞北江南扎下了根,但这一走,倒也使他成了将雷琴、古琴、古筝等民族乐器带到宁夏的“第一人”。
王华杰先后在宁夏杂技团、宁夏秦腔剧团、银川市歌舞团、宁夏歌舞团等单位工作。几十年来,他与剧团走遍了宁夏的山山水水,他演奏的雷琴、古琴、古筝等民乐受到广泛欢迎,他还广泛吸收国内外多种乐器和演出形式,大大丰富了雷琴的表现。
王华杰在演奏雷琴
1978年春节,王华杰南下上海迎新,在上海音乐厅登台演出,演奏了拿手节目《荒山泪》《铡美案》等京剧名段,还有富有异邦情调的电影歌曲,比如根据印度和巴基斯坦电影改编的《丽达之歌》《永恒的爱情》等,大获成功,反响热烈。
更令他意外不到的是,上海民族乐团领导有诚意将他当作人才引进,这也是他梦寐以求的美事,但当时人才引进的待遇远不如今天,按政策只能让独身一人来上海,而他又抛不下在宁夏的妻子和孩子,思来想去,最后还是选择回到宁夏。
不久,王华杰先生带着雷琴远赴加拿大温哥华参加第一届亚太民族艺术节,他演奏的《农家乐》和原创曲目《穆斯林的婚礼》受到极高的评价,当地英文、华文报纸竞相报道,交口赞誉。当地有个记者不相信一把构造简单的木质二弦琴能发出如此明亮的声音,有如此宽广的音域和如此丰富的表现力,怀疑共鸣箱内装有能发声的集成电路块,于是尾随中国代表团跑了好几个城市,最后忍不住向王华杰提出质疑,王华杰微微一笑,当即打开琴盒让他仔细观察。这个记者跪在地上详细观察了老半天,连连感慨“不可思议!”
后来还有一个美国记者专程跑到宁夏,通过朋友介绍找到王华杰,录了十二首雷琴曲,休息期间也仔细打量了雷琴的内部结构,最后感慨地说:“只有在中国才能听到如此纯真的、原生态的乐声”。巴基斯坦驻华大使馆的文化参赞听了王华杰演奏的《永恒的爱情》后,感动得热泪盈眶,认为“比巴基斯坦原声歌曲更令人感动”,向王华杰发出赴巴基斯坦举办音乐会的邀请。
“以一抵百”的民乐神器应有更大的表现空间
我非常喜欢王华杰先生的原创曲目《穆斯林的婚礼》,觉得必有神来之笔。王华杰先生呵呵一笑:“这个作品绝对源自生活,也是我本人感情积累和艺术积累的结晶”。
1982年,王华杰赴新疆慰问演出,有一天与当地维吾尔族乡亲的一场婚礼不期而遇,他在迎亲仪式中为新娘与父母离别时的那种又欣喜又难舍难分的复杂表情深深感动,当天就形成了一首三段式器乐曲的主旋律,两三天就编写了乐谱,这首曲子充分体现了民族风情和雷琴的独特气质,旋律激昂,委婉动人,具有很强的塑造力和抒情性,一经演出就赢得一片叫好。
不久,王华杰随团访美演出,不少与故乡睽违几十年的华人华侨就从这支曲子中认识了改革开放的新中国,认识了休戚与共、和睦相处的民族大家庭,还有华侨领袖执意要请全体团员吃饭。有关方面对王华杰表示感谢,认为他的演出胜过十场报告会。从此,《穆斯林的婚礼》就成了他的保留曲目。
在郓城刚刚落成的王殿玉雕像
时值王殿玉先生诞辰120周年之际,在王殿玉的家乡郓城县和天津市,当地的戏剧界、演艺团体和中国音乐家协会雷琴研究会一起举办了纪念王殿玉先生的活动,包括音乐会和学术研讨会,在郓城县还举行了王殿玉铜像的揭幕仪式。
11月17日,王华杰先生受上海音乐学院邀请在歌剧院民乐排演厅做了一场雷琴艺术专题讲座,他将“一直活在传说中”的雷琴也带上了,还从北京中央音乐学院将他的一位学生请来助讲助演。那天下午秋阳正好,淮海中路两边的梧桐树一片金黄,报告厅里座无虚席,上音的师生加上社会上的音乐爱好者近两百位,绝大多数都是第一次与雷琴面对面接触。而王华杰本人,距上次在上海的“雷琴秀”,也倏倏有四十年光景啦。
在讲座上,王华杰先生对雷琴的发展历史、艺术地位及审美特征进行了系统阐述,还演奏了京剧“苏三起解”“铡美案”“打虎上山”、豫剧“拷红”、碗碗腔“椰林颂”等曲目,还有印度电影《流浪者》的插曲,最受欢迎的则是他的原创曲目《穆斯林的婚礼》。
这是前不久王华杰先生在北京举行的雷琴演奏会上进行表演
这场讲座让很多人对民族乐器和器乐曲有了进一步认识,王华杰先生本人也相当激动,“演出之际,我很快进入如痴如醉的境地,也仿佛感到王殿玉老师的在天之灵俯视着我和芸芸众生,我更加坚定地认为:此生为雷琴事业而付出,是值得的,也是荣耀的!”
同时他也对我说:“李焕之先生曾经鼓励我为雷琴创作几首协奏曲,我也这样想过,但现实情况不容乐观,能完美驾驭雷琴的演奏家很少了。再说雷琴协奏曲需要一支庞大的乐队来配合,可能每一章、每一段都需要引入不同的乐器,这一点相当困难。现在即使是独奏吧,如果要再现秦腔、梆子戏、越剧、京剧、评剧、碗碗腔的神韵,需要不同的乐队来伴奏,一场演出要换几套配乐班子,很难凑起来。”
11月17日下午,王华杰先生在上海音乐学院歌剧院民乐排演厅做讲座
王华杰先生又说:今天,距王殿玉先生来上海演出已经九十多年了,他的亲授弟子如今也只剩下寥寥数人了,而且散居各地,能上台演奏的也屈指可数,雷琴成了“濒危物种”和“活化石”。近年来,国外的民族乐器如手碟、卡祖笛、马林巴、爱尔兰锡笛、曼陀铃、萨摩琵琶、以及源自中国的尺八,在时尚场合一走秀,总会引起疯狂的尖叫,而中国有不少“以一抵百”的民族乐器,或者处于休眠状态,或者被选择性遗忘,这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语境中,实在不应该啊!
来源:老有上海味道
作者:沈嘉禄
编辑:朱佳伟
责任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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