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着的男子向来是喜欢说,恋爱着的女人向来是喜欢听。恋爱着的女人破例地不大爱说话,因为下意识地她知道:男人彻底地懂得了一个女人之后,是不会爱她的。”
1943年,作家张爱玲在短篇小说《封锁》里如此写道。
这位23岁的姑娘,自己还没有恋爱的经验。然而,却让胡兰成却从中看到了,一个女作家对中年男人心思处境的一种独到的了解跟同情,对男人这么一种社会动物的一次正面手术解剖。
一个是当时上海最负盛名的女作家,一个是大汉奸、汪伪政府的要员。在乱世之中,他们的相识、相知、相恋,乃至最后的分手,都堪称一场“传奇”。
一、人生若只如初见
胡兰成对张爱玲的回忆当中有价值的是三个部分,一是他跟张爱玲的相识过程中他的一些直观印象;二是他对张爱玲文学见解的一些转述、旁观;第三个就是他描写张爱玲个人的一些性格、习惯、生活细节。
胡兰成在自传《今生今世》里有很多关于张爱玲的记载。当然这些记载不可全当真,因为是多年后写的回忆,但也不可不参考。全书345页,张爱玲的名字直到143页“民国女子”这一章才出现。
一开始就是讲,在苏青编的《天地》上读到《封锁》,“我才看得一两节,不觉身体坐直起来,细细地把它读完一遍又读一遍”。然后他就去信问苏青作者何人,后来在期刊上看到照片,应该是1944年初,胡兰成就去了赫德路192号的公寓,6楼65室,现在叫常德公寓,拜访张爱玲。张爱玲当天没有见他。但次日,张爱玲回访美丽园胡宅。
胡说:“我一见张爱玲的人,只觉与我所想的全不对。”“我连不以为她是美的,竟是并不喜欢她……”这个“连”字,好像是胡兰成的特产,根据上下文猜,大概是“甚至”的意思,就是说我甚至不以为她是美的。当然这是十几年以后的回忆,当时肯定不敢当面说。
为什么不美呢?胡说,张个子太高,像个不成熟的女学生,大概衣着也贫寒。反过来也说明,张只是去见一个文化官员,并没有刻意打扮,开始并无拍拖的意思。
即便如此,胡兰成还是把他的最初印象转成了赞辞,说:“张爱玲的顶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种震动。”“我常时以为很懂得了什么叫惊艳,遇到真事,却艳亦不是那艳法,惊亦不是那惊法。”惊艳这个词,现在用俗了,最初使用的时候,或许曾有新鲜感。
一坐五个小时,胡兰成说:“我竟是要和爱玲斗,向她批评今时流行作品……”两个人又讲文章又问收入,也叙述各自的事情。这里的“竟”字也是胡兰成的偏好,意思是说,我本不应该跟这个女生谈文论艺的。
真正不恰当的,是送到弄堂口,“两人并肩走,我说:‘你的身材这样高,这怎么可以?’只这一声就把两人说得这样近,张爱玲很诧异,几乎要起反感了,但是真的非常好。”
二、“胡说”张爱玲
接下来的日子几乎天天见面,在胡兰成记忆里,“一个月总回上海一次,住上八九天,晨出夜归只看张爱玲。两人伴在房里,男的废了耕,女的废了织”,也不出去玩,大多是谈文论艺。
胡兰成怎么形容张爱玲?说“我们两人在房里,好像‘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我与她是同住同修,同缘同相,同见同知。爱玲极艳。她却又壮阔,寻常都有石破天惊。她完全是理性的,理性得如同数学,它就只是这样的,不着理论逻辑,她的横绝四海,便像数学的理直,而她的艳亦像数学的无限”。
又说:“格物完全是一种天机。爱玲是其人如天,所以她的格物致我终难及。爱玲的聪明真像水晶心肝玻璃人儿。”这句话,好像是葛薇龙奉承姑妈的话。
最有名的一句,胡兰成说:“张爱玲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不知道胡兰成当年有没有当面跟张爱玲说过这类的话,这么文绉绉,转成口语,怎么才说得出口,还要让一个极聪明的女作家不笑场。
不过细节上的写实形容,就没有那么惊艳壮阔,说“她的脸好像一朵开得满满的花,又好像一轮圆得满满的月亮。爱玲做不来微笑,要就是这样无保留的开心,眼睛里都是满满的笑意。我当然亦满心里欢喜,但因为她是这样美的,我就变得只是正经起来。我抚她的脸,说道:‘你的脸好大,像平原缅邈,山河浩荡。’她笑起来道:‘像平原是大而平坦,这样的脸好不怕人。’”
张爱玲也是人在情网,毫无知觉,送他一张照片,背后写:“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张爱玲已经在《第一炉香》里写过为爱飞蛾扑火,在《金锁记》里写过爱得自欺欺人,没想到自己现在实践起来……
小说《金锁记》的女主角曹七巧
胡兰成描写张爱玲外表的文字实在不多,而且有时候还要藉张爱玲之口来描写他自己。“爱玲喜在房门外悄悄窥看我在房里。她写道:‘他一人坐在沙发上,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琳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值得注意的是《小团圆》里写热恋的文字,也喜欢用金色、金沙:“时间变得悠长,无穷无尽,是个金色的沙漠,浩浩荡荡一无所有,只有嘹亮的音乐……她不过陪他多走一段路。在金色梦的河上划船,随时可以上岸。”不知道是同一个美学记忆,还是张爱玲1975年写小说时,也看过胡兰成1950年代的《今生今世》。
三、都市男女的道德困境
在小说《封锁》里,吕宗桢和吴翠远,是银行会计师与大学女助教,都属于社会中上层,他们坐电车也是坐头等座,看上去很幸福,生活规规矩矩。
要不是因为封锁,他们连考虑自己苦恼的时间都没有。作家为了让这两个很正经的都市人跳出各自的生命轨道,做一次哪怕是短暂的精神冒险,就设计了警报封锁这么一个特殊的布景。
但是还不够,因为车上大部分的人即使在那里干坐,他们也做不了什么事情,好人还是好人,所以还要为他们的接近制造一些临时的、特别的理由。
原来吕宗桢看到三等车厢那里过来一个他认识的人,他太太的姨表妹的儿子。这个人莫名其妙想追吕宗桢13岁的女儿,所以吕先生很怕见到这个上进青年,为了逃避他,就急忙地换到对面的座位,也就是说突然坐在吴翠远的身边,不料这突然换座却引来良家妇女的多心,以为这男人对自己有意思。
其实开始,男主角并不怎么喜欢这个女的,他这样描写:“她的手臂,白倒是白的,像挤出来的牙膏。她的整个的人像挤出来的牙膏,没有款式。”
但是即便这样,他为了摆脱目前的困境,假装调情,也会花言巧语,说上车的时候,看到一张广告纸的破处,看到了她的下巴,之后才看到眼睛、眉毛、头发,像是一张一张的特写,拆开来一部分一部分地看,她也未尝没有一种风韵。
翠远笑了,她觉得这个男人,“不很诚实也不很聪明,但是一个真的人!她突然觉得炽热、快乐,她背过脸去,细声道:‘这种话,少说些罢!’”大概这女的平常太正经、太模范,所以男人这种轻薄的话很少有人会对她说,现在莫名其妙地被人这么一说,她反而有感觉了。
一边是假装调情,另一边却入戏了,接下来两人就聊哪里毕业、读什么学科,男的就抱怨工作无聊,而且照例世上有了太太的男人,似乎都是急切需要别的女人的同情,而且说着说着宗桢也自我感动流露真情了。“我简直不懂我为什么天天到了时候就回家去。回哪儿去?实际上我是无家可归的。”
然后摘下眼镜,不知为什么,突然讲了这么多心事,“平时,他是会计师,他是孩子的父亲,他是家长,他是车上的搭客,他是店里的主顾,他是市民。可是对于这个不知道他底细的女人,他只是一个单纯的男子”。
在这封锁的电车中,一对不相识的男女,急速进入了情感关系。吕先生甚至说自己打算重新结婚,而且说来很矛盾,他打算重新结婚,但并不准备离婚,是为了孩子。当他讲这些话的时候,看看女方还没表示太强烈的反感,吕先生索性还问起翠远的年龄,回答25岁,然后女人也不觉得吕先生35岁年纪太大。
男的说你家里一定会反对吧?“翠远抿紧了嘴唇。她家里的人——那些一尘不染的好人——她恨他们!他们哄够了她。他们要她找个有钱的女婿,宗桢没有钱而有太太——气气他们也好!气!活该气!”
好在刚刚留了电话,封锁开放了。“一阵欢呼的风刮过这大城市,电车当当当往前开了。宗桢突然站起身来,挤到人丛中,不见了。”这时候叙事角度完全坠落到女人的视线上:奇怪,刚才说的那么好,差不多要谈婚(发昏)论嫁了,但是现在电车一开,男的就不见了。翠远烦恼地合上了眼,想着如果以后通电话,她还会怎么管不住自己。
不料,“电车里点上了灯,她一睁眼望见他遥遥坐在他原来的位子上”。这男人没有走开,他只是回到他原来的位子上。“她震了一震——原来他并没有下车去!她明白他的意思了:封锁期间的一切,等于没有发生。整个的上海打了个盹,做了个不近情理的梦。”
这个回到座位的结尾是整个小说最震撼的一个点。《狂人日记》需要一个罕见的例外,主角得了精神病才能见出普通人的礼教吃人的情况。《封锁》也要一个罕见的例外,空袭封锁才能见到都市男女的道德困境。最后,狂人病好了,重新去做官;封锁解除了,男人回到自己原来好人的位子上。
除了这些文学上的意义以外,胡兰成从躺椅上坐起来时,他还看到了什么呢?他看到一个女作家或者说一个女人,对中年男人心思处境的一种独到的了解跟同情。
已婚,不是最大的问题;年龄,也不是最大的问题。胡兰成看完《封锁》,就去设法认识张爱玲。
编辑:张子杰
责任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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