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程十发在华阳老街
三
发老既是长辈又是名家,却对来访者无不谦恭施礼,和蔼可亲地迎进门,起身关照"慢走、慢走"地送出门。松江程十发艺术馆原常务副馆长唐西林回忆说,程先生住在华东医院的时候,有位台湾朋友前去探望,笑问程先生:"您老如此高望,为何还要待人这般谦恭有礼?"发老回了这样一句话:"做人最大的谦虚,就是最大的骄傲。"由此可见,发老内心深处十分强大。这让我反思上文所说的发老不愿再画海瑞像的原因,虽是发老长子程助随口一说,但恐怕不能简单归于"文革"运动造成的心灵创伤。因为1996年"文革"已结束20年了。内心强大且幽默大度的发老,对历史问题早已看开;倒是那年,发老家人遇有不幸变故,他向市文化局捐献的一百多幅书画作品也在那年......唐先生的话提醒我想起当年发老拒画海瑞像时说过的一番话,大意是现在的法官很清廉,法院还画封建官吏海瑞做啥!不知是因为历史上曾画海瑞之故,还是发老对当时的社会风气有看法,或是因那年痛失女儿程欣孙,我去的不是时候……这个问题至今仍是剪不断、理还乱。
▲ 《仕女图》程十发作
话说开去,发老给人留下了亲切、阳光的印象。观看发老的画作,林墉先生在《大道一格》中感言:"程十发很喜爱热烈,形热烈,色热烈,境热烈,不热烈不罢休!……他的幽默,是他一生历程的伴侣,是他艺术生命的呼吸。"这段话让我联想起不忘老朋友的发老同时喜欢与年轻人结交,尤其是那些具有知识才华、性格开朗、活泼可爱的年轻朋友,如王汝刚、曹可凡、黄阿忠等。他们之中,松江红楼宾馆点心师朱兆兆年龄稍长。朱师傅开朗健谈,乐嗬嗬的一个人,尤其是手上出活,做出来的花样点心桃红柳绿,活泼可爱,面粉在他手里变成了一个个艺术品,发老喜欢,与之成了老朋友。如果据上以为,和蔼可亲、脸上总是挂着笑容的程十发,就是位一无脾气、二无个性的好好先生,那就失之毫厘,差以千里了。在发老随和幽默、风趣诙谐的背后,既有“事能知足心常惬、人到无求品自高”的境界,更有办事讲原则、做人讲信誉的交友底线。从多篇撰写程先生的回忆录中看出,发老看问题或发表意见,从不人云亦云“捣浆糊”,而是有着自己的鲜明个性和独到见解。
▲ 程十发在香港文华酒店看望林风眠
上世纪改革开放后,文化艺术单位时兴“以文补文”搞“三产”,上海中国画院也顺应时风,办起了一家茶馆。时任画院院长的程十发顺理成章地兼任茶馆董事长。虽说茶文化与书画艺术有相通之处,但毕竟是桥归桥、路归路。茶馆要挂块招牌,大家觉得最有资格题写匾额的人非老院长莫属。发老无奈,只得为茶馆题名,曰:“博士茶馆”。他要提醒大家,“博士”谐音“不是”,画院还是画院,并不是茶馆。发老自嘲道:“我当这个董事长,是属于不懂事的董事长。”发老语出幽默,也有被人误解的时候,如某理发店店主请他题匾,他写下“要侬好看”四字。店主看后一惊,说:“万万使不得,顾客都被吓跑了。”其实,发老的意思是说,理发店为顾客精心打扮,就是“要侬好看”。
▲ 程十发与程助合摄于程家桥(2004年)
恭维程十发的人,夸说发老幽默到了家。发老听后,却不以为然。他说:“‘幽默’是舶来品,用中文解释起来并不阳光,‘幽’是幽灵的幽,‘默’是默哀的默,吓人啊!”发老越是不要人恭维,越是有人吹他捧他。一次,有个人初次与他见面,便说:“程大师,你气度不凡,精力充沛,身体真好,一定能长命百岁。”发老反问道:“请问仁兄,你是不是姓阎?”那人被问得一头雾水,摇头回答道:“我不姓阎。”发老笑着说:“只有阎罗王才知道我能活几岁,你既然不姓阎,肯定不是阎罗王,怎么会知道我能活几岁?”那人听后,抓耳挠腮,深感羞愧。
▲ 程十发在松江
发老对真诚热爱艺术的人以心换心,但对图他名声、要面子、拉场子的人就不那么客气了,有时嘲讽起来,甚至有些尖酸刻薄。一次,有个富翁动员发老去澳门举办画展,说费用全包。发老觉得这个富翁另有企图,以身体不适婉言谢绝。富翁不甘心,说要一路派人护送,并要给发老买头等舱机票。发老实话告诉他:“我最近没有新作品,开不成画展。”富翁坚持说:“只要大师到场,没有画也不要紧。”发老听后,虽然心里不舒服,但却笑出声来:“没有画开什么画展,要么是开我的‘人体展览会’?”还有一次,有家饭店老板听说发老要来用餐,擅自备好笔墨,先是敬酒说好话,后是死磨硬缠,非要发老给他点面子。看着备好的笔墨摆在面前,发老正色地说:“你准备好了笔,我就一定要写吗?那你门口有条河,你手一指,难道我就要往河里跳?”
四
生活丰富多彩,认识程十发的人亦可谓形形色色。因为发老宽厚待人,又乐意助人,所以,他的知音和粉丝的确不少,许多人都愿意对他说心里话。在勤劳致富奔小康的起步年代,有些城市姑娘变成了时髦女郎,一心想要嫁个外国郎君。在发老相识的小辈中也有这么一位女子,恳请发老通过海外人士帮她介绍个对象。发老告诉她,自己没有“海外关系”,可那位女子就是不肯相信。无奈之下,发老只好以幽默来化解无知。他说自己想起来了,有两个海外亲戚,一个是姑父,一个是姨父。那女子喜出望外,追问姓什名什。发老说:“姑夫叫陈姑(果)夫,姨夫叫邵姨(逸)夫。”女子又问:“他们人在何处?”发老说:“一个在台湾死了多年,一个从不联系。”
▲ 程十发参观外孙开的服装店
另有一个故事,说的是有位农民企业家,致富后财大气粗,好像没有他办不成的事。但这回见到发老欲言又止,老是叹气。发老知他是个爽性子,一定是碰到了什么难事,叫他但说无妨。他在发老面前坦露心迹,说家里的老婆土,自己要做大生意,想找一位年轻漂亮的女秘书为“贤内助”,但找来找去找不到中意的,日子过得不称心。明白对方意思后,发老严肃地对他说:“找秘书不是找对象,人品能力最要紧。”他提出建议:“不妨找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太婆当秘书,满头白发,气度不凡,出去办事,没人欺侮,十拿九稳成功。”这位农民企业家甚是不解。发老进一步解析其中奥妙,认为选用老太婆当秘书,既有新意又显得公司历史悠久,若用老太婆出马,“属少东家带老管家,办事一定牢靠。”
五
“我就是学不像别人,也不希望别人都像我。”善于独立思考的程十发,不落俗套,不迷信权威,思路常常出新。都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亲不亲,家乡人。在对待学术问题上,发老从不按老乡亲疏划定界线。譬如,明代大画家董其昌是松江人。对这位大名鼎鼎的画坛巨擘,发老与之似有某种穿越时空的古今巧缘。1921年4月10日,程十发生于松江城莫家弄。莫家弄声名传世,与莫氏父子有关。董其昌17岁入莫如忠私塾读书,与其子莫是龙是好友。莫是龙年长董其昌十六岁,是松江画派的创始人之一,著有《画说》,最先在中国绘画理论上创说“南北宗”论。董其昌承前启后,为松江画派领军人物,著有《画旨》,继承并完善了莫是龙的“南北宗”论说。生于莫家弄的程十发,自然与莫氏父子和董其昌有着承前启后的书画艺术情缘。不过,发老对“南北宗”论的看法,若董其昌地下有知,恐怕会为敢与直面挑战他的后人感慨万千。
▲ 1980年程十发夫妇在醉白池
程十发在其山水画《秋山烟雨图》的左上方题了一首诗,诗云:“问我南宗抑北宗,东西中外古今同。法从自然归太朴,一笔顷成万物空。”按理说,中国画讲究师承门派。然而,程十发是个博采众长而自成我格之人。其所画人物、花鸟和山水画独树一帜,彰显“程家样”艺术风格。程十发收藏过王蒙、董其昌、陈继儒、八大山人等诸多古代名家字画。他早年受任伯年、陈老莲影响,以后徐渭、朱耷、原济、华嵒的画风也曾给予他有益启示。此外,他还从出土文物、雕塑、民间美术和少数民族艺术等方面吸取养分,甚至学习过丢勒、荷尔拜因、安格尔等西方画家的表现手法。内行人从用毛笔制造出铜版画效果的插图《幸福的钥匙》和水墨连环画《画皮》中看出,打破门派之见的程十发,实现了由传统到西洋又由西洋到传统的艺术飞跃。这便是:“东西中外古今同”,“一笔顷成万物空”。程十发在《艺术我见》一文中写道:“我的那位同乡董其昌,在划分艺术风格上有‘南北宗’之说,其实是把艺术风格、艺术美绝对化了。历代国画家创造出多姿多彩的艺术风格,被董其昌一划只剩两家了。”
▲ 程十发和刘海栗校长在一起(1985年)
程十发甚至提出过“海派无派”的观点,认为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艺术海洋,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无限宽广;他希望看到海上百舸争流,千帆竞发,充满活力,一派浑然景象。这实际上是海上画派最本质的精髓所在,即海派艺术精华本质上是对各种艺术风格的兼容并蓄。
作者:尹军
编辑:叶松亭
来源:“人文松江”微信公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