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有时比花漂亮,这话其实并不准确,因为所有的草都应该也是开花的,只不过,它们大多数的花很小,我们几乎看不见,或者基本忽略掉了它们,甚至鄙夷不屑地认为:它们居然还会开花?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花和草的历史到底谁的更长?《诗经》和《楚辞》里,就已经有很多花草的名字出现了,它们的历史大概一般长吧? 不过,读白居易的《赋得古原草送别》一诗,草生在古原之上,没听说什么花也是生在古原的。而且,李时珍有《本草纲目》一书,专门为草作传,草还有着那样多治病救人的药用,便对草平添一份好奇和敬意。
对于我们这一代在北京四合院里长大的孩子,认识最早最多的草,是狗尾巴草。那种草的生命力最顽强,属于给点儿阳光就灿烂,在大院墙角,只要有一点儿泥土,就能长得很高,而且是密密地挤在一起,就像我们小时候玩“挤狗屎”的游戏,大家拥挤在一起看谁把谁挤出人堆。夏天,狗尾巴草尖上长出毛茸茸的东西,我不知道是不是它们的花,我们男孩子常常会揪下草尖,将毛绒绒的东西探进女孩子的脖领里,逗得她们大呼小叫。
狗尾巴草还会爬上房顶,长在鱼鳞瓦之间。那时候,我很奇怪,连接瓦之间的土都已经硬得板结,它们是怎么扎下根的呢? 房顶上的狗尾巴草,不能如墙角的草一样长得高,但比墙角的草活得长。到了秋天,一片灰黄,它们依旧摇曳在风前,即使冬天到了,墙角的草早已经没有了踪影,它们还是摇曳在风前,只是少了很多,稀疏零落的,像老爷爷下巴上的山羊胡子。
我对我曾经度过童年少年和整个青春期的大院的回忆,少不了狗尾巴草。大院里,有很多色彩鲜艳芬芳四季的花木,但是,不能少了狗尾巴草,就像我们大院里那位老派的学究的桌前,少不了一盆蒲草。蒲草,是他的清供,自是高雅;狗尾巴草,是我童年的伙伴,是如今老年回忆中少不了的一味解药。
离开大院,我到北大荒去了六年。那六年,说是开垦荒原,所谓荒原,是一片荒草甸子。但是,至今我也没有弄清楚,那一片甩手无边的萋萋荒草,究竟叫什么名字。它们浅可没膝,高可过头,下面有时会是随时可以拉人沉底的沼泽。狂风大作时,它们呼啸如雷,起伏跌宕,摇晃得仿佛天际线都在跟着它们一起摆动。特别是开春时节,积雪化净,干燥的天气里,草甸子常常会突然冒起荒火,烈焰腾空,一直烧到天边。那些草,可谓边塞的豪放派,我们大院里狗尾草,只能属于婉约派了。
在北大荒时,当地老乡常对我说去打羊草。我不知道荒草甸子的草是不是大多属于羊草,用来喂牲口的,应该是那种叫作苜蓿草。野生的苜蓿草,在北大荒很多,但一般不会生长在沼泽地里。那些生长在沼泽地里的荒草,很长,很粗,韧性很强,不容易扯断。当地的老乡和我们知青的住房,都是用这种草和上泥,拧成拉禾辫,盖起来草房,再在房子的里外抹上一层泥,房顶上苫上一层。别看是草房,冬天却很保暖,荒原上的荒草,居然派上这样大的用场。当年在北大荒的时候,并没有觉得什么,现在,看到公园里修建得平整如茵茵地毯一样的草坪,再想起它们,贫寒的它们,没有草坪的贵族气息,却更接地气,曾经温暖过我整个的青春。
在北大荒,我见过最多的草,一种是乌拉草,一种是萱草。号称北大荒三件宝,貂皮人参乌拉草。传说冬天将它们絮在鞋子里,可以保暖。有一年,我的胶皮底的棉鞋鞋底有些漏,雪水渗进去,很冷,絮上乌拉草,别说,还真管用,帮我抵挡了一冬的严寒。
夏天的时候,成片成片的萱草开着黄色的喇叭花,花瓣硕大,明艳照人。在它们还没有绽开花瓣的时候,赶紧摘下来,晾干,就是我们吃打卤面时放的黄花菜,北大荒的特产。那时候,我是把它们当作花的,从来没有认为是草。但它们确实是草。
现在想来,萱草应该属于草里的贵族了。草里面开那么大那么长花朵的,我还真的没有见过。后来,读孟郊诗“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母依堂前,不见萱草花”,想起年轻时北大荒的萱草,不禁心生感喟,我看见的是成片成片壮观的萱草花,母亲却看不见,但母亲的堂前明明也是有萱草花在开着呀,因为母亲望着的是天边久不归家的儿子。对于萱草,我不再认为属于贵族,而属于亲情。
属于贵族的草,如今大概是薰衣草了。不知从何时,薰衣草被大片引进种植,普罗旺斯成了高贵的背景。
去年,我去密云一家山地公园,吸引众多人前往的,是那里有一片薰衣草。拍照的人,一拨紧接一拨,成了流水的兵,薰衣草成了铁打的营盘,被宠爱有加。不仅如此,还被制成薰衣草口味的冰淇淋,在那里专卖。
今年,我去广东新会,在巴金写过的“小鸟的天堂”前,有一片跟薰衣草一样紫色的园地,很多人呼叫着薰衣草像呼叫着情人的名字一样,奔向前去拍照。拍完照后,才发现草地前立有一块小木牌,上面写着“鼠尾草”。鼠尾草和薰衣草的确像是双胞胎姊妹,长得很像,鼠尾草却只能是薰衣草的替身。如果薰衣草是属于草中的贵族,鼠尾草大概属于平民了,因为它们很常见,几乎在所有的公园里都能够见到。
就像在一般人眼里,花要比草高级,草中也确实是有这样贵贱之分的,在我国古代就早已有草芥之说。这不过是人群中社会学划分在花草中的折射而已。看前苏联作家巴乌斯托夫斯基的《一生的故事》,他把苜蓿草说成是草中的灰姑娘。苜蓿草就是我们北大荒司空见惯的羊草,岁岁枯荣,任人践踏。同样是草,只能喂牲口,不能如萱草一样给人吃,更不能如薰衣草一样为人作拍照的背景,甚至可以制成冰淇淋吃。大自然中,如这样卑微的草有很多,多得我根本叫不上它们的名字。
我很惭愧,能够叫得上名字的草,即使不是如薰衣草一样出自洋门或名门,也都大多有些来头或说头。有时候会想,我就像一个势利鬼,不可救药的狗眼看草低。
我最早认出以前没见过却在书中早就听说的草,是酢浆草,是那种长着紫色叶子开着浅紫色小花的酢浆草。我认识了它并记住了它,不仅是因为它的五瓣小花漂亮如小小的五角星,三角形的叶子像蝴蝶的翅膀,而是因为它的名字,有点儿洋气,便自以为觉得有点儿不同寻常,其实,就是虚荣心作怪。我才发现,我们人对花草的认识,来自根深蒂固的心里的潜意识。所有关于草的高低贵贱,都来自我们对社会对人生对文学对艺术浅薄的认知。
还有一种草,我也是早在少年读书时就读到过但一直没有见过———猪笼草。这种草可以吃虫子,很有意思。一直到十几年前,我去新加坡,参观植物园,才第一次见到猪笼草,有大有小,长着长圆形的口,像嘴巴一样伸着,姜太公钓鱼一般,坐等着虫子上钩。在植物园的小卖部里,有卖猪笼草的,将它密封进一个水晶玻璃中,很是好看,我买了一个带回家,算是圆了一个少年时候的梦。
另外有一种草,是我心里一直残存的一点梦想和想象。它叫作书带草,其实就是麦冬草。这种草,很常见,并不是多么名贵的草。我也是在书中认识的它,而且在书中还知道了关于它的传说,说它和书生读书或抄书相关,后来又读到梁启超集的宋诗联“庭下已生书带草,袖中知有钱塘湖”,便对它充满想象。更重要的,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和九十年代末,以及2009年,我三次去扬州,拜谒史可法墓,都在祠堂前看到了青青的书带草,爬满阶前和甬道两旁。在我的眼里,它们是史可法的守护神,虽然柔细弱小,却集合如阵,簇拥在祠堂前,也簇拥在史可法墓前。那些书带草,让我难忘,总会让我想起与史可法一样的英雄文天祥的 《正气歌》,便觉得这一片青青的书带草,应该叫作正气草。
2017年10月30日于北京
文:肖复兴
编辑制作:范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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