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过节,过年也是“节”,即春节,在一年中最被华人看重。从上元、清明到端午、中秋,再到重阳、除夕,一轮下来,一年也就这么过去了。“节”是时间的路标,如果单纯理解成节日,等同于英语的“festival”,就辜负了它在时间之流中那幽邃的哲思与深沉的感慨。
“节”,从“竹”,“即”声,本义为竹节,其他诸如“节令”、“节制”、“符节”、“节律”,等等,皆由“竹节”之“节”引申而来。春、夏、秋、冬之时节为“节”,惊蛰、谷雨、白露、霜降之节气为“节”,端午、中秋、元宵之节日也为“节”。这些如竹节般的“节”,将一年截成若干段落,段落间有启承,有序次,段落内有首尾,有始终。年年月月,固无穷无尽;而每一年每一月,却有去无回。
因为“节”,时间显示清晰可触的脉络,成为人生的刻度。“无情岁月增中减”,这刻度多一截,则生命短一分。丙申寓韩,除夜客馆,一灯照隅,检点古人除夕诗,触目如是:“运往无淹物,年逝觉易催”(谢灵运 《岁暮诗》);“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孟浩然《岁暮归南山》);“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高适《除夜作》);“愁颜与霜鬓,明日又逢春”(戴叔伦 《除夜宿石头驿》);“发短愁催白,颜衰酒借红”(陈师道 《除夜对酒赠少章》);“多事鬓毛随节换,尽情灯火向人看”(陈与义《除夜》);“自唱新词送岁华,鬓丝添得老生涯”(吴文英《思佳客》) ……岁月悠悠,不知不觉间,霜染两鬓,老了也就老了;但年、节更易,刻意提醒着时间的流逝,就强化并放大了诗人的悲哀,那是时间的刺,扎上诗人敏感的肌肤。
为留住时间的脚步,古人使尽浑身解数:炼丹砂于户庭,采神药于深山,访仙人于海外……然而,时间走得更快了。捋起袖子直接上阵吧:或如鲁阳挥戈,“日为之反三舍”;或令羲和弭节;或挂长绳以系日……浪漫夸张的文学想象,却恰恰说明了岁月无敌。实在不行,只能缴械。鲍照 《冬日诗》:“瀚海有归潮,衰容不还稚。今君且安歌,无念老方至。”既然不能把“老”拒之门外,则不必管它;既然忧之无益,不如安歌行乐。鲍参军诗风俊逸,而这几句弱弱呢喃,仿佛理亏,诗人对朋友苍白的宽慰,估计连自己也不相信吧。三百多年后,老杜 《九日蓝田崔氏庄》,把鲍诗加工了一下:“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为了朋友们的兴致,不管年在老暮、岁在秋深,且尽一日之欢。“强自宽”三字,诗人勉力支撑,在人前拼尽全副精神,显得那么苦涩和艰难。眼泪压进肺腑,笑容挤上枯颜,老杜笨拙地扮演着他的社会角色。“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如果风吹帽落,露出霜白萧疏的短发,这角色就演砸了,烦请老兄帮我把帽子扶正一下。孟嘉落帽是晋人的风流,老杜怕落帽,却让人酸楚如割。老冉冉兮迟暮,鲍照弱弱地宽慰朋友,莫思莫念;老杜则附和着朋友的兴致,认真、笨拙而又吃力地挤出欢颜,满脸皱纹,因之该显得更深、更醒目吧。
苏东坡是极聪明的人,他想到一个让时间停止的好办法:“老去怕看新历日,退归拟学旧桃符。”(《除夜野宿常州城外》)历日似乎是时间的加速器,范成大就在大年夜埋怨:“床头历日费光阴”(《除夜》)。那么,不看历日,“节”也就从生活中抹去了;不换新桃符,时间还继续停在去年。苏轼时任杭州通判,毕竟是官身,少不得还是要翻历日,怕看,却不得不看。历日中那些走马灯似的“节”,催促着年华老去,同时也是公府衙门签押应卯、班朝当值,是朝廷规范秩序、节制官民的“节”。制度之“节”,通过时间之“节”得到落实。
真名士逃到深山或躲进小楼,避开羁宦与俗累,首先要避开的,就是历日,是那一串串时间的“节”。“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已惯山居无历日,不知人世有公台”(方岳《感怀》),非但不看历日,而是根本用不着。嵇叔夜“卧喜晚起”,孟山人“春眠不觉晓”,胡应麟“午睡不知日落,晏起欲废朝餐”……拒绝朝九晚五的作息表,高卧自然醒。时间退回到它原始混沌的状态,听凭生物自身的节奏。没有了时间,山中人别有天地,俗累也就无所依附。
舜让天下于善卷,善卷曰:“余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絺;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宇宙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庄子·让王》) 善卷春耕秋收,冬裘夏葛,依四时之循转,无世上之历日,其心中并无时间之概念。天道自然,其意在顺,四时之“节”,续续相生、无始无终,而非节制、区分之“节”也。顺天应道,居四时之中而游于时间之外,纵浪大化,故得逍遥。
时间,宇宙的秘密,原本就是这样无始无终的混沌。人类从蒙昧中醒来,“拟天地而序七耀,纪万国而授人时”,制定历日,凿开混沌。“日永星火,以正仲夏”,“宵中星虚,以应仲秋”,古人“钦若昊天,敬授人时”,在与星辰日月的对话中,定位了自己的时间。人类似乎勘破了宇宙的一点神秘,却又被它更加无限的神秘所震慑。“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悠悠万有,唯天为大,岂思虑智识所能究? 岂干支律节所能穷? 于是,古人“类于上帝,禋于六宗,望于山川,遍于群神”(《尚书·舜典》),奉祀于天地山川,以降诸神,以致其诚敬。祝盟封禅、告功事戎等国之大事必有祭,此外,凡四时八节,升紫坛而张帷幄,奏黄钟而舞云门,荐以牺牲玉帛,陈以尊爵簋豆,“以享以祀,以介景福”,亦必有祭。在先民那里,“节”乃人、神之约会,天、人之交通,此其要义之所在也。
因之,华夏诸多传统节日,如上巳、寒食、清明、端午、中元、冬至,等等,并不都是欢庆喜乐的“festival”,而是追怀古人,感念祖先,祈敬神明,尊畏天道。华人的节日派对,在祀神与祭祖。古者帝王“日祭月享,时类岁祀”,春祠夏礿,秋尝冬蒸,在每一个岁、时、日、月的时间节点,恭肃神祇,式展诚敬,祈求神灵的福佑。祖先与神祇,于冉冉馨香中,自那时间之外的永恒之域、神秘之境,降临人间。“节”,遂成为无限照临有限、当下汇聚往古的时间之“节”。时间,在宇宙中依然苍茫、混沌而神秘,人类探索着它的神秘,又敬畏着它的神秘,终至于匍匐于它的神秘。
“节”本是人类对时间的区隔、标分,当其在节仪中熏沐于神祇的无限与永恒,“节”又达成与时间的和解,重回混沌与神秘。也许,正是在这分合之际,天道自启,人道自彰,人类于时间的有限与无限中,得以抵认自身的存在。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