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今熟知林长民的读者大概不能算多吧,说到此人,大多带上几个字“林徽因父亲”。民国初年这说明就多余了,其时林长民正叱咤政坛,名噪朝野,公认的宪政先驱,大名屡屡见诸报端。而且他办事干练,属理想的“秘书长”人选。为政清廉的林长民,在“司法总长”任上拒贿十万不恕恶官,由此后人道及林长民,常常不忘他那顶总长帽子(尽管在任仅四个来月),他自己刻了一枚闲章,曰“三月司寇”,用孔子之典,自诩耶,自嘲耶?不过,名声也就限在政界罢了。其他方面的林长民,所闻寥寥。其实于政治才干外,林长民多才多能,书法精美,兼擅诗文,艺术禀赋超乎诸多同道同僚。当下文物拍卖市场屡现其墨迹,文却不易寓目,诗作尤为难得一睹。
林长民诗歌数量本来相当可观,绝大多数是旧体。据称,上世纪二十年代初王世澂、黄睿办的《星报》,几乎无日无其诗作。此报现在极罕见,上面的林长民诗或湮没于报海矣,至为遗憾。他晚年间或有白话诗,友人说,这是受胡适之影响。说“影响”太过认真,两人虽交往过一阵,毕竟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为文之道殊异。
《戊午五月新桥花月楼步济武韵》大概是今天能读到的林长民的最早诗篇:“金笺一折一回肠,墨瀋长沾两袖香。看汝垂髫今长大,不知尘世几星霜。”一九一八年写于日本,其时他和汤化龙、陈博生同往岛国考察,题中“济武”即汤化龙。东道主设宴东京花月楼,席上林长民邂逅十年前留学日本结识的艺伎,对方由垂髫而长大成人,自己由留学生而美髯垂胸,都认不出彼此。因为对方无意中忆及往事,说受赠过中国林姓留学生一柄折扇,且有题诗,落款林字下好像还有个长字。众人嘱伎取出折扇,扇面正是当年林长民手书,题旨大致是期望她摆脱风尘。此诗已亡佚。十年沧桑,一朝邂逅,艺伎竟仍仆仆于此窘境。林长民再度为她题诗,留下这首四句七言,感慨透过了纸背。
写于一九二四年的五律,可能是我们今天能读到的林长民最晚的一首诗:“无限悲秋意,何堪揽此图。苇枯成折戟,荷败不擎珠。得听风雨□,再来泛绿湖。明年波影里,早早钓轻凫。”诗无题,幸存于书法作品集《林长民遗墨》。诗有墨迹小序:“歆海吾兄属题,甲子五月,长民偶成一律,与志摩诸君相约游湖也。”作此诗前数月北京学界盛情接待泰戈尔,林长民与张歆海、徐志摩同台用英语演出泰翁名剧《齐特拉》,他们分别饰演春神、王子、爱神。此时林长民刚送走了远赴大洋彼岸留学的爱女、饰演主角齐特拉的林徽因,心绪欠佳,观图中枯苇败荷,顿生枨触。去年他和徐志摩曾有同游西湖之约,因徐志摩丧母未得如愿,诗里相约明年再来泛舟西湖。然而明年已是林长民人生终点,他参与郭松龄讨伐张作霖的兵变死于流弹。
六七十行的 《寿梁任公五十诗》 系林长民诗作里少有的长制。寿诗固然难免称颂寿翁一番,称颂时回顾了对梁启超的钦慕与相识。“我昔慕公未见面,但读时论成狂痴。买来画像事顶礼,夜夜屏息陈清巵。”两人一旦异国结识,终成知己:“公逃亡时我留学,同客一晤终稽迟。神交私淑宁论迹,长此终古亦心期。”可是有异寿诗的喜庆,竟多含不谐之音:
……
祝公事业峻山岳,颂声未出先自疑。
文章便算公事业,公或忌讳吾敢欺。
从来书生不得志,动以简椟鸣权奇。
纵横论记历藏庋,贯串真理谁与谁。
周秦两汉多作者,东鳞西爪略能窥。
晋唐以来称家数,空有闲架堆琉璃。
……
无论世事开生面,相将投笔言平治。
一试再试苦不验,滋者蔓草棼者丝。
也知自来蓄祸乱,一时催廓无由施。
造物所畀别有在,无奈长短违其宜。
天命已知,壮志未酬,寿翁的政治抱负让给了立言事业。凭梁启超的特殊历史地位,以及林长民与梁启超的特殊关系,同道、同僚、通家之好,此诗应受特别关注。林长民这般吟咏,其实块垒与共,流露了革命年代立宪派的落伍情绪,不失近代史上一痕雪泥鸿爪。
另有一首最短而最为别致的作品,半文半白,是首打油诗。然而词油意不油:
去年不卖票,
今年来卖字。
同以笔墨换金钱,
遑问昨非与今是。
卖票事,指卖议员选票。曹锟重金向议员买票贿选总统,近代史一大丑闻。林长民断然拒绝,为此丢了职务赋闲,一时靠卖字贴补家用。卖与不卖,短短四句似是游戏笔墨,实抒发了政治家风骨豪情,录下他人生两个灿烂瞬间。
林长民与南社女诗人徐自华为诗友,一度多有唱和。徐自华是秋瑾密友,冒险为秋瑾营葬,名垂青史。徐著有 《听竹楼诗稿》 《忏慧词》 《秋心楼诗词》,其 《水调歌头 (和苣苳子观菊)》 词曰:
冷雨疏烟候,秋意淡如斯。流光惊省一瞬,又放傲霜枝。莫怪花中偏爱,别有孤标高格,偕隐总相宜。对影怜卿瘦,吟罢笑侬痴。
餐佳色,谁送酒,就东篱? 西风帘卷,倚声愧乏易安词。只恐明年秋暮,人在海天何处,沉醉且休辞! 试向黄花问,千古几心知。
她还有一首《浪淘沙(和苣苳子忆旧感事词)》:
久客倦东游,海外归舟。爱花解语为花留。岂比五陵游侠子,名士风流。
秋水剪双眸,颦笑温柔。花前一醉暂忘忧。多少壮怀无限感,且付歌喉。
苣冬子是林长民的号,他曾自印“苣冬子”信笺。所感“旧事”已不可考,而林长民本是风情万种的名士 (林有“万种风情无地着”句),林罹难后徐志摩披露他的《一封情书》,有考据癖的顾颉刚,据徐自华这两首长短句,以为词语有涉亲密,猜疑徐可能曾是林长民恋人,即“情书”托名的仲昭。顾措辞谨慎,本世纪又有好事者予以坐实,宣称“昭然若揭”。可是依旧从徐诗词捕风捉影,并未提供更确凿材料。
和林长民唱和的诗友,徐自华胞妹徐蕴华(小淑)也是一位,她嫁给了林长民同籍林寒碧。蕴华有《双韵轩诗草》一册,里面也有《水调歌头 (和林宗孟词人观菊)》和《浪淘沙(和宗孟词人忆旧感事)》(宗孟是林长民的字),与乃姐那两首,同词牌,题目几乎完全相同,想是姐妹俩作于同一时同一处。
林长民诗友何止徐氏姐妹,另有才女吕逸初(韵清),徐自华的总角之交,亦志同道合者。她有送林长民赴日的七律《乙巳三月闻苣冬子有日本之游率成一律志别》:
春风楼外柳如丝,折向河梁进一巵。
自古英雄造时世,况今国士系安危。
千秋事业多因学,绝代才华岂独诗。
我有老亲难独远,扶桑东望只神驰。
愈发可见,林长民与女诗友们的唱和,既缘自少年意气,更在苍生情怀。吕逸初的七绝《忧国吟》,中有两句“鸣不能平每放吟,忍看西力渐东侵”,林长民此前刚翻译出版了日人著作,书名便是“西力东侵史”。
诗人唱和,有和有唱。她们与林长民唱和了这许多,可惜林未遗存一首。我读到的林长民诗作另外有《题蹇季常对酒图》《贺林贻书六十寿》。他于乱军中中弹罹难的前一日,困居锦州郊外的荒村危楼,反思参与郭松龄兵变,连连自吟“无端与人共患难”,不知本只有一个断句,抑或吟成整首而散佚。
从读到的林长民诗作来看,皆关于人和事的吟咏,唯人事牵动诗情,于自然景色则描写不多。此正是政治家本色,不同于醉心山水的墨客。平心而论,除了尚待发掘的相当数量的诗歌,单凭这些作品,还不大好说林长民是个优秀诗人。说到底,够格载入史书的林长民依然是那位政坛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