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说话早,我没尝过等孩子说话的滋味。
一岁八个月时,外孙唐核桃正处于语言困境。女儿同事的娃小他三个月,已经小喜鹊一样叽叽喳喳。
按儿保医生的指标,核桃哪一项(走、跑、搭积木、糊涂乱抹等等) 都超标,只有单词量太小,遑论连句。因为不能和大人沟通,很多意思表达不了。要东西吃,只会点着头很郑重地说:“要!”但是“要”什么呢? 只能说“奶奶”,这个“奶奶”不单指牛奶,而是泛指所有他想吃的东西。
按儿保指标他该会两句歌谣了。可是不管“小耗子,上灯台”还是“小小子,坐门墩”,他都学不上来,而且根本不打算学。教烦了,就给你来个“哒哒哒哒哒哒”。
来了兴致,他会拿起大人的手机,或长条乐高积木搁在耳朵上,大老板问股价一样,从容地“噢”“噢”不止,口气还很大。我们大笑也不能打断他“谈生意”。
女儿叹气说:“要是他能跟我们胡说八道该多好!”
核桃又何尝不想像大人那样和人对话。他时常望着你,流利地发出一串抑扬顿挫的外星语,还是尾音上挑的“问话”。然后停住,盯着你的眼睛,等回答。破译不了他的密码,又不忍心不理,于是模仿他发音,降低尾音,假装是肯定答复。他恐怕知道这不是真答复,但仍严肃地回应一声:“噢。”想笑,却不忍打击他。这样完成一次“对话”,在他似乎也有一点满足了。
没多久,乱子来了。打开微波炉,且慢放食物,里面是他老爸找了两天的一只袜子和早上开始不见了的锅铲。吃饭摆桌子,餐具抽屉里,他不肯穿的拖鞋丢在塑料盘里。妈妈装资料的U盘,从厅里找到三楼,最后在沙发靠背后的夹缝里发现,和两辆小汽车挤在一起。
我那个做人工智能的弟弟极力为他辩护:他这是在建模! 什么东西该放在哪儿,你说了他不懂,懂了也不信,要自己反复试验后才确认。你看他走路,走过一个地形特别的地方,有个下水沟什么的,一定不肯再往前走,非要来回走几遍。直到确认这地方可以直接踩过去。消毒柜门他一天拉开关上几十上百次,那是在确认开柜门的程序。
教育理论说儿童的学习源于模仿。模仿应该也是建模,但是级别低,类似描红模子。观察外孙的行为,会发现他舅公所说的建模多出于自主,兴趣和效果都强于模仿。那些外星语问话,那些电话“生意”,都是对聊天的初期建模,在没有单词量的情况下,先调用语音语调参数,组织出那个样式。据说刚出生的小鸟学唱歌,也是先学音节和调子,再慢慢调整语序。
大约一岁十个月,唐核桃语言困境开始解除,“谈生意”渐渐有了内容,两岁过后已经会答应给我们烤蛋糕了,再大还要追问“要巧克力的还是草莓的?”。
建模继续更新:他突然变成了一个蛮不讲理的教条主义者!
有小半年的时间,他只接受完整的饼干、海苔卷或香蕉,只有他用牙咬时可以破坏这些东西的完整,否则马上哭成世界末日;更滑稽的是,哪怕是他自己把香蕉碰断的,也决不能容忍,会哭天抹泪地要求给他“接起来”。这显然不是模仿:大人谁也没给过这样的示范啊。女儿说这叫“秩序敏感期”,是孩子认识事物间规则的必经之路,不可“蛮横镇压”,于是全家只好尽可能地体谅和服从唐核桃那些不可理喻的“游戏规则”,比如早上得把奶送进厕所——人家非要坐在马桶上喝;比如必须由他关掉卧室的灯才肯睡觉;比如洗手得爸爸抱妈妈洗,角色不准对调。
秩序敏感期渐渐淡去,唐核桃的建模事业出现了新标的,从制定规则转向更细微的情感表达。他头一次创造出包含一点特别感受的表达,是某日起风,和妈妈在小花园溜达,看到落叶在空中飘———他不知这叫“飘”,但在游泳池玩过水——冒出一句“叶子在风里游泳”;一片叶子落在他头上,他又说“这个叶子累了,跑到我头顶上睡觉!”;接着就顶着叶子跑回家,说是要“拿给婆闻闻”。他妈觉出一点童趣,帮他连缀成:“叶子在风里游泳/有一片累了/跑到我头顶上睡觉/我把它顶回家/给婆闻闻/风的味道”。
如今写诗已不再是人的专利。以《落叶》为题,向上过《机智过人》节目的古诗机器人“九歌”订一首七言,几秒就拿到:“落叶萧萧满院秋,西风吹雨上帘钩。数声啼鸟无人语,一片飞云不自由。”工则“工”也,但究竟看不明白在表达什么。若论情感表达,反是核桃那几句玩话能让人心中作痒,创造了一点点诗意。
两岁孩儿在情感表达领域的建模进展,给我们带来不少温暖和欢乐。一次我咽炎发作喉咙痛,核桃走过来靠着我坐下,轻声问:“婆的喉咙痛么?”我说“是啊。”他低着头说:“我也是。”(他也感冒了) 那老气横秋的口气不像诉苦,倒像是在抚慰我。我俩并排坐着,突然成了同病相怜相濡以沫的老友。更意外的是,两岁半的孩儿,竟能有模有样地逗大人玩! 带他去吃快餐,他爸要了一份三杯鸡,顺手放到了他盘子里。他并不想吃,但爸爸才夹两筷子,他就歪着头斜着眼,拿起小勺一敲:“你要是再吃我的三杯鸡,我可要生气了哟!”说完自己先乐不可支。小东西已初具幽默感啦!
人能在经验中不断摸索,形成自己行事做人的模式,这大概是人“建模”的最高级任务。两岁的核桃对此也竟略有涉足。他有本数学启蒙书,讲鼠小弟阿宝什么都要求和姐姐阿娃一样,从早饭吃几个南瓜子,到妈妈临睡时给几个吻。阿宝的口头语是:“这样才公平!”唐核桃对此语甚感兴趣,经常活学活用,先用于讲价要好吃的,或玩耍要和大孩子享受同等待遇,终于有一天突破窠臼:他摆弄着三个火车头,凯特琳挂五个车厢,培西一个,托马斯没挂。妈妈随口说:“托马斯好可怜哦,一个车厢也没有。”核桃想了一会儿:“我有一个办法。”摘下凯特琳两个车厢,挂在托马斯后面。又摘一个挂给培西:“这样才公平嘛!”他妈目瞪口呆,费老大力气教“你有两块小鱼饼干,再给你两块,是几块?”一直不成功,这会儿倒自行完成了“(5+1) ÷3=2”的“运算”! 自然,这并不是真正意义的数学运算,但却是在“公平”理想上自发的“建模”行动,或许算得上人文关怀精神的小小萌芽?
核桃舅公称按标准模式成套输入知识的“抢跑式”建模是“训练机器人的方式”。我记起女儿在幼儿园时,我曾早早教她背了《木兰辞》,可后来学到这课,她竟毫无印象。人的智能建模不是纯记忆输入的积累,而是伴随着好奇、惊喜、同情、忧伤、愤怒……等情感冲击波,在漫长的生存岁月和繁复的生活境遇中一点点“长”出来的能耐。这正是机器人缺少而唯人独有的智能发育历程。
血肉之躯的存在必有其奥秘。有人说四十天自学成才就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阿尔法-狗蛋”能照见人类智能的死角,人难道就不可以反观机器人,“照见”人工智能的软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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