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看不见的日常,分分秒秒走来,又分分秒秒逝去。“桂魄初生秋露微,轻罗已薄未更衣。”清晨,无论外出走走,或坐于窗前,都并不了然,即将遭逢的“今日”究是何日,是怎样一个“今日”。这么一想,日常的今日便似有些无常了。一夜眠觉,头脑活跃,各种念头时隐时现,偶尔也便记下了几句。
2.人在雄山大川留下的空隙里,认认真真地做几千年游戏,盖了点楼,修了些路,栽了些花木,然后叫它“宜居”。上苍要是知道了这事,或许会悄悄地笑了:哦,这些傻乎乎的孩子!
3.我住的这个小区院子,种有各种各样的树木花草,那是季节施予人的大屏幕,上演时光的长剧。有时想,季节就在我的窗下,或者身边,无声地踱步,自顾自地行走,走得那么耐心,日复一日缓缓地来,又日复一日缓缓地去。我是自认没它走得那么稳那么好的,虽说偶尔间,它也会乱了方寸,立春时风雨大作,小雪时却阳光灿烂。只是,这样一个清晨,是昨晚入睡前思想过的那个日子吗? 天没那么高阔,也没那么低矮,只是自个儿执拗地行走。再一想,昨晚,你想过明天是个什么样的日子吗?想没想过,当然是不一样的。
“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只收藏着一把斗勺的夜空,即使看不到星星月亮,也是我最想仰望的,那种疯狂的黝黑的典雅,曾叫我彻夜难眠。近来多梦,什么怪梦都有,倒从不会梦见我的床,和几百光年外的星球。七十多岁了,我或还是个不成熟的多梦者吧,相隔得太近或太远的,都很难被梦见。而有一次,或是夜晚或是今晨,撂开季节最后的浮华,有一会儿,我曾独自想念过老聃庄周屈子,想念过好几个人。想想而已。
我们睡着的时候,以为风睡了,树也睡了,以为日月星辰虎豹虫豸都睡了,待拂晓醒来,天,已连夜画好了一幅朝霞。
4.秋晨醒来,看见窗外的花木,一些不想弯腰的,正宁可失去枝叶,一些为适应季节的变换,正在改换颜色———都无非花木对季节的适应,看了几眼,倒若有所思了。料想一片秋叶,在这个节气,从苍郁润泽到惊风飘飞再到轻触大地,那点无常虽也惊动了几片冬阳,却终将一生的暗恋,修成了一种献身。这时,已是只能欣赏枯荷之美的时节,回头望去,枯荷之外,竟是少年时那一串串的凌云梦想,虽终归无非是一程素衣霜眉的萧疏行旅,倒总算走到了如今。只不知跟那些树啊花啊草啊相比,竟属于哪类?
5.南方的秋色到底要娇小些,跟北方比,没那样盛大,那样豪壮,花与叶,依然执着于它们的葳蕤,最先只是色彩上一片斑斓芜杂,不会像北方,景色的变换,有如舞台换景,只在转瞬之间,须臾即成。萧疏当然也是有的,而真正的萧疏,有时反倒是先闯进了人的心里,悄悄地溜达着———你觉着,已秋意临近。世相清疏,但也常有摇曳多姿的欲望,芬芳在行人的身旁,便一路地走过去,也无所谓闯荡,前一站,说不定就是一座陡峭山岗。又过了几天,已然落叶缤纷,继而有了薄凉,甚至薄霜。边走,边顺手在身旁的枝叶上拈两指白霜,连同枝叶上白霜般的清寂。喧嚣在不远处的大街上起伏沉落。偶尔可闻鸟儿的啁啾,低于鼓声号角,惟呼唤同道者琐细的飞行。
6.深秋初冬,最美妙的影子,恐也不过是一丛枯枝无意的投射,迷于那样一些斑驳的诱惑,寻思再纯净的阳光,怕也是这季节明媚的假象吧。时光一直在走着,如流水。或说,流水才是一条时光之河,既是岁月的静好,也是岁月的奔突,是琴,也是曲,是弹,也是听。日常与无常的转换,只在一念之间。与真的流水的不同,在于岁月的河从不流向低处,流着流着,就流成了高山,惟可仰止。
深秋,早已没蛐蛐叫了。自秋虫把童年带往了远方,人就成了某部长卷无头无尾的残篇断章。世界就在眼前,却已无处瞭望。转瞬之间,秋已老成了这般模样,临到最后的凋零前,生命的璀璨,便只是些霜叶般飘零的思绪,而非魁伟与葳蕤了吧。
7.院子里,有一方小塘,几座小山。塘算不得清澈,也不至于有常见的混浊。把顶级形容词都献给一个小湖,自然可笑,虽不算什么大错,但浩瀚一语,我想必须留下,惟大海方与它般配。偶尔,也会看上几眼人工堆垒的石山。说是山,其实只是几块石头。打量一块石头,或几块石头,是一回事,它们一生的事业,就是保持缄默,直到命运的铁锤猛烈敲击,才会喊出声来。倒是头顶,这片已陪了我一辈子的天空,足够性情,风风雨雨,昼夜阴晴,始终没有离去,可天天见面,我至今也没弄清她是哪天生日。有时,我似乎听见她在说,你时时仰望着的,那些闪闪发亮的星星,只是些冰凉的石块,惟有你肉身温暖,无名却也点亮着宇宙浩瀚。于是我知道了,你的肌肤值得被爱,你大地般的肌肤得之于父母,性情、意志尽在其中,手足眼耳鼻舌身意,一切尽皆如是。于是有温馨在心了。
8.走累了,出了一点小汗,回家去,喝一杯暖茶,看几页闲书。临近傍晚,有朋友说要过来。便备好了饭菜,甚而于秋月下,斟好了给他的那杯酒。客人久久没来。等月色都快溢出酒杯了,索性端了起来,痛饮自己的那一份心情。那稍许一点怅然,正好下酒……
9.就这样,清晨,问安于日常与无常,几已成每日的功课。借此,也便问安如我一般,在一个个今日的无常与日常中漂流沉浮的生命! 岁月如河,吾能取者,无非区区一瓢耳,天下芸芸尽皆如此,一声风雪珍重,实乃深深揖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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