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去年的春节,在笔会副刊的专栏里面写过一篇《〈清嘉录〉里的“过年”》,把新正里面的吴地习俗漫谈了一下,主要是进入新年之后“起步”的一些事情,而对于岁残的腊月十二里面那些“辞旧迎新”的节令土俗,尚未来得及细说。时间过得快,一晃眼一年又过去了。雪夜无事,看着窗外的雪花又有点舍不得早睡,便又把顾铁卿的这本民俗记载的小册子从书架上抽拿下来。这一回直接把书“倒过来”读,把“十二月”的全篇,一个条目一个条目地整个复习了一遍。
“十二月”一开头的两条是“跳灶王”和“跳钟馗”,虽然距离现代社会已是很远,显得有点隔膜了,但是留存下来的遗迹、遗意以及追想起来古来人们心里那些活的思虑和想法,却是不见得陌生的。“跳灶王”和“跳钟馗”,那原来的用意当然是“逐疫”和“逐鬼”。《清嘉录》里面说:(十二月) 月朔,乞儿三五人为一队,扮灶公、灶婆,各执竹枝噪于门庭以乞钱,至二十四日止,谓之“跳灶王”。顾铁卿在案语中并引《秦中岁时记》和《土风录》等籍册,谓旧时进傩,内二老儿为傩公、傩婆,即后之灶公、灶婆。傩,俚语呼为“野云戏”。而“跳钟馗”亦是“丐者衣坏甲冑,装钟馗,沿门跳舞以逐鬼”。《土风录》认为这也是“索室驱疫”之遗意。
中国话里,说到岁终年初这个当口,习惯于称作年关。这个关,有点过关的意思,总含有一点困难的成分在里面。无论是自己的身心还是更为广大一点的生活环境或者社会内外,好像在这个年关的时节最是需要逐除一些不大有利的各种东西,这便总括地称作“疫”或者“鬼”,其实原不限于只是简单直指的某种疫病或者鬼怪亦未可知。只是到了后来,那里面“涂抹变形”的装扮和“嗷跳”“邪呼”的噪舞,更多了一点“娱”的成分,便有点“戏”的一路了,后人笔记中,“市井迎傩”“观傩于市”等等的记录就多了起来,笔意当中颇有了一点休闲娱乐的意味了。
这让人联想起生活日常里的一点琐屑。在我们小时候,若是上蹿下跳地调皮得有点过分,让人看着感觉有点头晕皱眉了,父母长辈便会有点怒容地训斥一句:“安静一点,跳啥大头。”这个跳大头的话,当然应该是出自所谓的跳大头舞,与上述的“两跳”似乎没有什么大关系,但从“形似”的形象上和“娱”的一方面,总有点连类而及。我每次翻开《清嘉录》,读到这“两跳”的记载,总还会联想到西方万圣节里小朋友们在人家家门口“不给糖就捣蛋”的情景。当然,这与“跳大头”不一样,更与那个“两跳”根本沾不上什么关系,背景来源全不相同,但是其中装鬼而逐鬼、最后走向娱乐嬉闹的路向,却好像多少有一点相通的地方。
再说回到年关里面的那个“逐疫”的主题,我们现在想不到的是,这还与腊月里面的一种粥有关系。现在一说起腊月里的粥,似乎只剩下了腊八粥。腊八粥五味七宝,总之喝了对身体有好处,那么这多少也是逐疫的意思。但古来的记载在这一层上却没有明确的说法。反倒是另一种我们现在已经不大知道那名目的粥,却是与岁末逐疫的主题直接相关联。这种粥称作“口数粥”。顾铁卿记载道:“二十五日,以赤豆杂米作粥,大小遍餐,有出外者亦覆贮待之,虽襁褓小儿、猫犬之属亦预,……以辟瘟气。或杂豆渣食之,能免罪过。”看他的记载,好像这种粥以前大家都是郑重对待,不敢马虎。那口数的意思大约是,凡家里有口的,则都要吃到。出门在外的,要替他保留好,等他回来后补吃。蜡烛包里还吃不来粥的小婴儿,也要“强教尝”,至少唇上沾一沾也是好的。即使家里养着的猫狗,也千万不能忘了它们。当然这不包括虽在家里、却是见了就要赶走的老鼠之类。不过,如果像鲁迅先生小时候或年轻时那样,热心地养过墨鼠和猫头鹰之类,那么它们也应该与家猫家狗一样待遇,吃口数粥的时候,“亦预”也。
那么,这种“口数粥”辟瘟气的依据在哪里呢?顾铁卿案语引《荆楚岁时记》云:“共工氏有不才子,以冬至日死,为疫鬼,畏赤小豆,故冬至作粥以禳之。”《杂阴阳书》又以正月七日男吞赤豆七粒,女吞十四粒,令疫病不相染。这些记载虽然时间上碰不大拢,但是有一点却是一致,赤豆可“逐疫”。这是古来的一点“认识”,所以赤豆粥便成了“口数粥”,郑重地被赋上了岁尾“逐疫”的主题了。
当然,“逐”的主题还有不少的表现,比如门神,俗画秦叔宝、尉迟敬德之像,那便是借着他们的“阔壮”来辟恶了。这些就略去不说了。有了逐的主题,反面就会有迎——坏的东西要逐除,好的东西当然要迎进来。腊月里面,迎的主题也同样十分地热闹。比如“冷肉”条,引吴穀人《新年杂咏》小序云,杭俗,岁终祀神,尚猪首,……定买猪头在冬至前,选皱纹如寿字者,谓之寿字猪头。屠人肩送至门,曰送元宝来。那么,这个祀神的意思,亦即是想把寿和元宝迎进来也。又记,过年祭百神,多放爆仗,“爆仗有单响、双响、遍地锦、霸王鞭、一本万利、春雷百子,名目不同,音响斯别”。或云,霸王鞭应作报旺鞭,报来岁兴旺之意。总之,所有这些名目,都是迎的意思,把兴旺、百子、万利等等我们想要的,都迎将进来也。
这些都是所谓吉号,即是我们常语所谓“讨口彩”,在腊月岁终种种行事中,还有很多,都体现了迎的主题。比如“灯挂挂锭”条,灯挂即旧灯盏,作送灶时灶神的舆轿之用。杭俗,灯盏避盏字音,转为燃釜,后又为吉号,易燃釜为善富。至于挂锭,锡纸糊成,间以彩牌、方段,玲珑一串,接灶时悬于灶神龛之两角,为来年获利之兆。还有,除夜的年夜饭中,过去有一样安乐菜,以风干的茄蒂杂果蔬为之,下箸必先此品。之所以要用到茄蒂,还是为了吉号即口彩,也即迎的意思。茄,一名落苏。吴人落与乐同音,快乐总是受人欢迎的,落筷子的时候,对于这一份快乐的菜肴,都要争一争先的吧。还有所谓压岁果子,过去杭人选的是朱橘荔枝,因为他们橘茘读如“吉利”,音相近也,这样,可以“新岁还君大吉祥”,如何可以不迎呢?
除了逐与迎,岁终还有一个主题是谢。古来的中国人,在这个终岁的谢字上,想得极为周到。在吴地的方志里面,记载着:“门、井、圊厕、豚棚、鸡埘,皆有祭。”连厕所这样“冷门”,却是日用不可离的,总还是有感情,需要感谢的。猪棚鸡舍,那都是日常工作的地方,朝夕相处,亦是有感情,也是需要感谢的。《清嘉录》里,顾铁卿还特意记了一条“祭床神”,如今读了实在觉得有意思。“荐茶酒糕果于寝室以祀床神”,那是感谢终岁的安寝,也是祈愿新的一年的安眠了。有趣的是床神据说是有床公床婆的,而且与我们平常普通的公婆有点不一样,床母嗜酒,而床公的癖好却是茶水,所以这个祭床神之俗,是以酒祀床母,而以茶祀床公,谓之“男茶女酒”。这样的祭谢,可以说是体贴而且恳切了。
最后,我想说一个体会,即中国古来的这些习俗,在当时中国人的心目中,是那样的亲切而且有生命,而这个亲切鲜活的感受,却是从一个以前没有想到的方面引出的。古来的人们,对于这些风俗,一方面是信仰,一方面却也能“开一点玩笑”,甚至用一点微嗔微讽的口气来说一点真实的想法,这实在可以说是与这些习俗更为亲近了,或者简直可以说是直接就生活在这些习俗中。这就像我们对于我们身边最为亲近的人,嬉笑怒骂都有,但却不失那一份根本用不到拿出来端详和证明的感情一样,非但不失,反而更是深厚。
送灶日与灶君开的那个“胶牙”的玩笑,大家都是知道,可以不必提起。即如说到年糕,有糕元宝之名,古来就有人开玩笑说,这个元宝“一饱已倾资”,转而想到真正的元宝,却笑它即使堆成屋,“何曾会疗饥”?这个话说得机智又实在,让人有一点慨叹,却并不破坏我们对于年糕这一节物的感情。再比如年饭有用暖锅的,暖锅一名仆憎,来由是因为用暖锅大家围坐,自己动手,“甚不便于仆者之窃食,宜仆者之憎也”。这虽说的是偷吃,却说得宽容而且有趣,那口气有点微讽却是温暖的,似乎反过来想,平日仆者在送食物的过程中略吃一二亦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再拈一例如“守岁”,古来便有诗人云:“三十六旬都浪过,偏从此夜惜年华。”这个句子我很是喜欢,说得轻松幽默,又有点让人想一想的用意,却并不因此而对于守岁有了什么样的反感。我们真正感到亲切和亲近的东西,不大会对着它连个玩笑话都不敢言,连个心里话都不能道。这就像古希腊人对待他们的宙斯、赫拉诸神的态度,捉弄玩笑都无妨,却并不减却对于他们的信仰,这才是真实而且温暖的。
2018年1月25日,雪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