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晨雨夕依旧。去凤阳皇陵,忽然大雨如注……当一个人徜徉于神道,雨水渐收,风势依旧,那些石马石羊石虎们仿佛一匹匹活过来了,暂歇于此,正好遇见一阵长风,赶着天上的灰云急急往南面奔涌。风是秋风了,一排排白杨飒飒作响,真是不得了,到底是北方中原的风,与 《古诗十九首》里写的 “白杨多悲风,萧萧愁煞人”的孱弱气质迥然不同。这里的白杨之风,如士兵列阵,更如万马奔腾,呼啦啦呈现一夜灭匈奴之势……站在金水桥上听了很久,心里翻涌难言的激动,耳畔仿佛京戏开场,锣鼓震天,盖叫天拖着一把上世纪的黑须,款步而出,立定,且看他虎躯一震,声于人先:嗬嗬嗬,哇哈哈哈……声顶屋瓦,戏台上雕檐画栋间隙的灰尘纷纷坠落。
北方秋风的那种浩瀚壮阔,简直可以激励人,将小我哀伤悉数抛却,陷入到一种开阔澄明中去……白杨的叶子旗帜一样哗啦啦作响,终于顿悟什么叫“猎猎大风”。这种秋风是有兵气的,也非李白笔下那种 “长风万里送秋雁”的徐徐之风,李白诗中的风是秋浦河一带的风,是江风,南方之风。
北中原之风,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啊,好让人激动,但语穷,不晓得怎么形容。古诗词里一定有的,边塞诗里一定少不了的。听着风声,一个人在金水桥上来来回回,像一团焦枯的稻草忽被一根火柴嚓一下点燃,兀自燃烧,就是那种不能与人分享的暗自激越……
好久好久,众人依然信步于石马石羊阵列中,慢慢地,我把心里那团火熄灭,简直是一种洗礼。
读万卷书,远不如行万里路来得深刻——大风抚过白杨的壮阔气势让人体悟,天上涛走云飞,仰头目送一批批灰云远走,嗓子里被灌进许多大风,凉凉润润,直透肺腑肝肠。
离开皇陵,去咫尺处的东陵村。村里有一个合作社,一位七十多岁的老者成了主事人。他眼神清澈,穿着灰褂子,瘦,精干。广阔的土地,应季应时地种着若干经济作物,桃、梨、草莓、西瓜、葡萄、蔬菜等。临走,他指着眼前一片荒地,骄傲地对我讲:这块地荒了很多年了,你看,今年我把钢筋架子搭起来,可以种东西了。那一刻,我是他唯一的知音,对于土地与生俱来的爱惜,将我们引为知己——荒地上长满莎草。我小时放牛,与小伙伴总是摘这种草玩。
如今的乡下,年轻人一齐去到城里务工,剩下大片荒地和老人,越发孤独了。可是,东陵村的这位老人如此的有想法,他在荒地上搭起大棚,一茬茬的,种桃种李种春风……当你用一把小剪刀咔嚓有声剪下一串紫溜溜的葡萄,那种简单又直接的快乐是一万只喜鹊的叫声都换不来的。人总是困于焦虑、烦闷、颓唐之中,忽然来到乡下,走在泥地上,生命中最原始的喜悦不请自来,眼界里唯有天地自然。秋风徐徐而过,忽然找着了本真与单纯,快乐起来,没有理由。
来凤阳的这一路,我把一生中错过的芝麻地都看遍。房前屋后,广袤的田畴,路边,沟渠浅坡,无一处不栽芝麻。初秋的风吹了又吹,把芝麻叶子吹黄,是嫩黄,顶端依旧白花闪烁,自车窗外精灵一样一闪即逝——芝麻这样的庄稼,该怎么说它好呢?齐簇簇站在地里,于秋风里舞蹈,那些芝麻荚非常听话乖巧,排队排得整饬有序,数列一般毫不凌乱。除了芝麻,还有大豆、高粱、玉米。高粱穗子绛红,在风里妖娆多姿。其次,就是辽阔的水稻田了,晚稻穗渐饱,一齐在风中垂下头,风过去,大海一样的波澜涌动,浪是绿浪,绿天绿地铺至目光不及之地。大地上的庄稼,不是画,是神物,一年年里,为什么这么美?因为它们天然,没有人工痕迹,就这么凭空而来;宇宙星群确乎也是凭空而来的,所以也美,值得我们仰望并畅想。
作者:钱红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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