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头发
她身材微胖,皮肤黄白,脸颊一块紫褐色疤很显眼。到我们班里来,身份是上一级的留级生。老师让她坐在教室最末一排,一个人一张桌。
在我们小学四年级学生眼里,留级生就是不求上进的坏学生,所以她一来,女生们与她之间自觉筑起一道防线,都不愿理睬她。调皮的男生却常招惹她,“留级生”三个字时不时唱在嘴上。开始,她一律不理睬,只装听不见。有一回男生闹得太厉害了,她突然间怒目圆睁,破口大骂脏话,随即把桌上的铅笔盒、课本等砸向这些男生。
那时我们只上午上课,下午课外小组活动,班级同学三五成群,集合在某一同学家里做作业温功课。课外活动人人都要参加,“异类”的她当然也不能游离在组外,可是哪个组都不愿接收她。那天放学后,她走到我面前,期期艾艾,表示了想参加我们这个组的意思。因为我们这个组在我家里活动。我和她住一个宅上,两家相隔一条河,也可以算是邻居。平时,偶尔也听到过有关她家的一些情况。知道她上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下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因为她读书不好,或许也因为长相有缺陷,家里不待见她,让她干很多家务活,她有时反抗,就遭到父母和哥姐的打骂。
她这个要求,想想也没有理由拒绝,我就答应了。她第一次来我家时,似乎很高兴,还带来了一把盐津枣给我们吃。第二天小组活动结束时,她突然问谁能帮个忙,把她的辫子剪掉,剪成短发。因为班级里这几天有传闻,说她头上长了虱子,班主任也找她谈过话,让她家长帮她把头发剪短,这样可以干净些。
她这个要求一提,谁也没有接茬,似乎也有怕沾染上虱子的担心,接着大家都匆忙收拾书包走了,只留她在我家客堂里迟迟不走。她又央求我,我也确实不会剪,就不肯答应。她教我说,这个其实很简单的,只要先把两根辫子剪掉,然后把头发修剪整齐就可以了。见我犹豫着,又说你剪坏了我也不会怪你。在她一再央求下,我动了恻隐之心,又觉得自己好歹也是课外小组长,应该学雷锋多做好事不是?
于是我找出家里一把大剪刀,根据她比划的长短,“咔嚓”两下,先剪掉了她两根长辫子,接着我就埋头修剪她的短发。
不知不觉时间很长了,但我对自己的手艺很不满意,往往右边的剪平了,又觉得左边的好像长了,于是又修剪左边,看看左边也整齐些了,又发现右边又显得长了,直到终于感觉到从左到右差不多在一条线上了,才罢手。可是,真要命!按原来规定,短发剪成半耳齐的,因为不知不觉不停修剪,最后就剪成了在耳廓上面的一个短发了,后脑勺上露出一片青白的头皮。年少的我实在是不知,理发的手势是有讲究的,剪发刀和普通剪刀也是有区别的。更重要的是修剪时不能盯着眼前局部而忘了整体。
这个超短发,放在几十年后的今天,随处可见,还被有些年轻人视为时尚。可在当时,人们的审美眼光是一致的。第二天,她顶着我的这个作品,一进教室就遭到了几乎所有同学的耻笑,马上就有人给她起了绰号“马桶盖”,是指这个发式像一只马桶盖盖在头上。此后她在班级里的日子更难过了,她不再理睬我,还常常报我以白眼。我很难过,凡听到一声“马桶盖”,心里就咯噔一下。但也感到委屈,我又不是存心的,你说过剪坏不怪我的,怎么又怪我呢?
很多年后,当我成为一名美术教师,在指导学生人像写生时,看到有学生盯着一个局部,画得忘乎所以时,我往往会神经质般地大声疾呼:注意整体!整体观察!
这桩好事变坏事的剪发风波,长久留在我的记忆中。后来,这位女生和比她小两届的弟弟,一起到外地插队落户,几年后落实政策,两人中可以调一个回城,她的父母选择了让她弟弟回来,她就留在了当地结婚生子,又听说她在当地得了严重的风湿病,嫁的那个男人也对她不好。每每听到这样的消息,我心里藏着的负疚感又会泛起。直到近年,听说她已叶落归根回到上海,而她的孩子待她也不错。这样,我心里的一份沉重感也卸了下来。
送饭票
进了初中,感觉全国人民学雷锋的热情更加高涨,班里同学个个争做好事。教室墙上挂着一本光荣簿,记录“学雷锋见行动”的好人好事,一个星期统计一次,比一比全班四个组哪个组成绩大,好事做得多。我当班长,专门负责这件事。光荣簿上最常见的记录是,某某某捡到什么物件交了公、谁谁谁今天主动帮助谁谁谁补习功课、某某和某某两个同学回家路上搀扶一位盲人过桥……有一天我发现有个组长还记录了这么一条:我组某某同学,向雷锋学习已经开始每天记日记。这倒让我有些费思量,班级里记日记的同学不少,这个举动算不算好人好事?
有一天早上,我刚踏进教室,有个男生很激动地把我叫住。这个男生黑不溜秋又矮又瘦,但好动爱闹,所以在班里获得一个“小泥鳅”的绰号。“小泥鳅”见到我,立即从书包里掏出一样东西给我看,他说这是他刚才在上学路上捡到的。原来这是用橡皮筋圈着的一叠饭票。那时粮食紧张,每人每月都有定量,单位里食堂吃饭都要凭饭票供应。这叠饭票面额不等,有半两一两二两的,也有半斤一斤的,合起来也有二十多斤。当我把“小泥鳅”做的这件好事,登记在光荣簿上时,他乐得跳了起来,因为这件好事,填补了他们组这星期的空白记录。
想到遗失了这叠饭票的人心里该有多着急,过后我和班里一位大队长商量了一下,我俩决定利用星期天不上课的时间,把这叠饭票送到失主那里。饭票上印着某某钢铁厂字样,送到厂不愁找不到失主。因为丢了这么多饭票是件大事情,失主一定会在厂里通过张贴寻物启事或者喇叭广播等方式寻找的。我们打听到这个厂在中山北路的最东头,于是星期天吃过午饭,我俩就开始从中山北路西端出发往东跑。可是这条路好长呀,烈日当头,两人跑得气喘吁吁,大约走了将近两个多小时,才到了厂门口。大铁门关着,门卫室有个窗口开着,见里面有个师傅,我们说明了来意,把饭票递给他看。他看了一下,笑了起来,说:可惜这饭票已经作废了,厂里去年已换了新饭票。接着他从口袋里摸出来一叠新饭票给我们看。一听此言,我和大队长顿时傻眼,一路跑来屏足的一股气,一下子泄了。回家路上,两只脚越走越重,身上一点劲都没有了。那时口袋里也还有一两毛钱,可是谁又舍得乘车呢?况且这是无功而返。这件事我和大队长事先也有默契,我们觉得自己是班干部,做好事不声张才应该,最后这样的结果,如果让大家知道就更没意思了,再说“小泥鳅”捡到失物交上来,他也不知道这是已经作废的饭票呀!
后来,我们这届学生天南地北、各分东西,大多失去联系。很多年后有一天,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有些沙哑的男声,让我猜猜他是谁,猜了几下猜不着,疑是骗子,正准备挂电话时,他报出 “小泥鳅”三个字。
电话里的他很激动,讲了他如何费周折打听到了我,接着他立马发出邀请,请几个同学一起聚聚。待到见面时,我已完全认不出他了——原来矮小的他已是人高马大,黧黑的脸膛布满沧桑。饭桌上的他滔滔不绝,从十六岁插队讲起,讲到之后人生路上如何经受磨难坎坷,最后总算赚到了点钱,几年前买下了沪上地段不错的商品房。他感叹道,现在总算日子安定了!
接着他又回忆起我们同学期间的一些趣事。我不由得想起那次他做好事后,我和大队长一路辛苦到厂家送饭票之事。他听了后,突然大笑起来,说:哎呀呀,怪我不好,骗了你们两个傻瓜,那饭票其实是我舅舅的,他是厂里管食堂的,因为换了新饭票,我舅舅就留下了旧的做纪念,结果被我拿出来……
在座的都笑了出来。我没有笑,盯了他好一会儿,很不客气地问他:你再老实交代一下,这辈子还干过哪些坑蒙拐骗的事?
他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又呵呵笑了起来:好,我交代,同学面前不再说假话,一路走来,大坏不敢,小坏难免……
作者:徐慧芬
编辑:范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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