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打扰您休息。我只是有点儿怀念家乡,吹一个歌曲消遣消遣。你不是本地人吧,小姑娘?”
“我是从黑森林来的。”
“哦,从黑森林来的!我也是黑森林人,那么我们是同乡了。”
——这是黑塞小说《克诺尔普》的一段对话。年轻的游吟诗人克诺尔普出身于黑森林的穷苦人家,却满脑子诗歌和哲学,不甘心在家乡做一名安分守己的手艺人。在某地投宿时,他邂逅了在有钱人家帮佣的同乡少女芭贝蕾。于是,夜空下的一对年轻人隔着窗户轻轻交谈,广袤的黑森林在远处凝结着乡愁的泪珠,那里也是黑塞的故乡。《克诺尔普》是黑塞本人最喜爱的作品,透着田园牧歌般的宁静和感伤。在黑塞的美学观念里,象征着艺术家的克诺尔普注定是孤独的浪游者,“生活的局外人”,心灵永不安定。他常常寄宿于市民阶层的洁净小屋,却不愿深入市民生活的核心;对待情爱亦如此,宁愿扭过头去告别,以保持与世俗生活的距离。克诺尔普的脚步和口哨声,随着黑森林上空的一抹轻淡的云,倏忽远去了。
▲赫尔曼·黑塞
《克诺尔普》的黑森林已经是十九世纪末的情形。它不只盛产钟表匠、首饰匠和游吟诗人,而成了孕育现代工业和哲学思想的摇篮,森林里的树种也和十八世纪伐木工业兴起前的大不相同了。高大粗壮的欧洲云杉、冷杉和山毛榉,勾勒出黑森林的近现代面容。在此之前的漫长历史里,黑森林对于德意志人而言,就是一片幽暗晦冥的原始森林,充满危险和神秘之物。人们对它心怀恐惧,不敢轻易踏入,甚至以为森林里潮湿的空气是有毒的。种种恐惧和想象使黑森林成为了德意志童话与民间故事的发源地。坏心肠的女巫和野狼在等着人间的迷途少女送上门来;善良的树精和仙子会在某个清晨的阳光下显形;林子深处,灌木丛中,沉睡百年的城堡在等待着一位白马王子披荆斩棘,将它轻轻唤醒。
而对于我,多年来黑森林仅止于一个文化地理概念。这片绵延于博登湖和莱茵河谷之间,面积达六千平方公里的“黑暗森林”始终被包裹在一层德式浪漫主义的壳中,我不愿轻易触碰它。直至今夏和家人一起开启黑森林之旅,我终于有充裕的时间,慢慢深入它的腹地,了解它的各个时辰的姿态和表情。
在这个炎热席卷欧洲的夏天,七月末的一个下午,我们一家三口租了一辆车,从海德堡出发,进入北部黑森林的“温泉之都”巴登巴登,逗留两晚后,沿着B500森林全景公路蜿蜒南下,绕了数不清的弯道,途经大大小小如散落明珠般的乡村和市镇,抵达黑森林中南部的“自由城堡”弗莱堡。这二百公里不到的路程,我们花了一周多的时间,走走停停。沿途留宿于富有特色的乡村旅馆。它们或临溪而建,或就在森林边上。楼梯和房间的装饰风格既有乡土的质朴,又处处透着技术之国的简洁利落。
有一晚我们留宿于巴登巴登的乡村旅馆。欧洲的夏天日照时间很长,夜里十点,最后一抹晚霞悄然沉落,星星升起。德国乡村大都没有空调,屋子里积蓄了一天的暑气仍未消退。趁家人已酣睡,我轻轻打开落地窗,坐到露台上乘凉。露台外边是一道草坡,草坡顶上有一棵梨树和一棵米拉贝尔李树,白天见到它们硕果累累,此刻它们沉重的枝条在风中轻轻摇曳;我的目光继续往上,草坡上方,天幕灿烂深沉,群星闪烁,黑黝黝的森林和山脉,在远处静默如剪影。忽听到咕咚一声,草丛中随即一阵窸窸窣窣,一个成熟的梨顺着草坡滚落,碰到我脚边。我捡起它,闻闻它的清香,把它握在手中,继续这难得的夏夜静坐。
又有一日傍晚,我们投宿于黑森林小镇特里贝格的一家旅馆。房间的阳台正对着一大片望不到尽头的云杉林,一条宽阔的大溪从林子的西边穿过。等黄昏凉快些时,我走出旅馆,穿过一个农家院落,院子一侧墙壁堆着整整齐齐的柴火,长长的晾衣绳上晾晒着洁白的床单。柴堆不远处是秋千架和彩色的儿童蹦床,蹦床后方就是森林散步道的入口处,一块木板告示牌上写着“此处有野鹿出没”。
晚上八点多钟依旧阳光明媚,天空明净。我沿着森林散步道慢慢走去。阳光穿过密密匝匝的树叶,林中空地如片片碎金闪烁。抬头看那金绿色的巨大树冠在微风中轻摇,四下悄然,没有伐木工,没有慢跑的人,也没有野鹿或者狐狸闯入视野,甚至没看到一只松鼠。在这张巨大的森林网络中,植物们却时时刻刻在用它们特殊的语言交换营养和信息。鸟类和无数看不见的昆虫和微生物在劳作着,寻觅着,一丝不苟地推动着森林生态的秘密循环。它们想必也听见了我在林间小道上沙沙的脚步声。
吸入肺里的空气是湿润阴凉的,甜丝丝里夹杂着一股松针香,僵硬的双肩像卸下了负担似的陡然放松,心里生出一种类似“古老的亲密感”的情绪。这大概是蕴藏在身体深处的人类记忆的一种吧。我不由自主张开双臂想去拥抱面前的一棵云杉,这种冲动随即被一种异乡人的理性克制住:瞧,这个带着草帽,口袋里晃动着手机的现代都市来客,做一个安静的散步者即可。也许,在理性的距离中更能把握美吧!
第二日,我们去看特里贝格小镇的瀑布,据说这里是“德国落差最大的瀑布”。进了山,便听到一阵阵喧哗声,那是溪流在山林岩石之间跳跃奔涌的声音。谁不喜爱这林间的清流呢?英国大诗人奥登称溪流是“大自然纯粹的造物,音乐与律动的完美典范……大自然主人谈吐最得体的仆人”,我倒觉得这活泼的溪流更像自言自语,无拘无束的远古少年走来。有时看见一棵巨大的树干,卧于溪水岩石之上,或颓然横倒在山路另一侧的林子里;又有直径一米多的巨树,生发于岩石之上,外露的树根虬劲粗壮,如蟒蛇缠绕。路边有一丛丛覆盆子和黑莓,我们便停下脚步采一些吃。
想起从前在张家界溪边徒步的情形,那里的山势地貌远比黑森林山区险峻壮观,游客摩肩接踵,每隔一两里路,就有一个休息区,供给茶水小吃,耳边各种招呼声不绝于耳;猴家族们在山林和溪水里嬉戏玩耍,不时窜出几只,问游客讨了食物,欢欢喜喜地捧了吃。这里的山林是静谧安详的,三三两两的游客点缀其间,说话也是窃窃私语,声音稍大点就有山谷的回声。我们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见到了德国落差最高的瀑布,不禁相视而笑。且不说张家界、黄果树,只把浙江山区的瀑布拿来,也比特里贝格的瀑布壮观许多。但正如歌德所言,“人们旅行的目的不是到达,而是旅行本身。”这一路走来的清凉惬意,森林的寂寥,已是十分难得的体验。
看完瀑布,顺着山路往下,就走到了热闹的小镇主街。黑森林博物馆是老房子改建的二层楼博物馆,门面小小的,进去才感受到什么叫别有洞天。博物馆的宣传手册上写着:“就从这里开始黑森林时间之旅吧!”从黑森林少女的红绒球帽,到新娘子类似苗族女子的沉重头饰,从农庄家居布置到手工作坊的各式各样的工具,从乡村化妆舞会的面具到制作精美的管风琴,音乐盒,从民间传说里的妖魔鬼怪木偶到本地山脉开采的矿石宝石……时间真是奇妙的东西,一个地区几百年来的生活轨迹和精神面貌就浓缩在这几间屋子里了。
若提到机械原理和乡土手工艺结合的完美典范,便是博物馆墙壁上挂的满眼皆是的布谷鸟钟了。钟的外壳是黑森林传统小木屋。门廊下和窗前的木雕展现人们生活劳作和庆祝的场景。每到半点和整点,一只小巧的布谷鸟就从阁楼小窗户里跳出来鸣叫:咕咕,咕咕。就这样,两百多个漫长的冬天过去了,黑森林人仍然守在作坊里一点一滴地琢磨着“时间”。黑森林人对时间如此执着,而时间也在印证着黑森林人的勤勉质朴,心思巧妙。也许,这就是森林民族的品质。是森林赐予德意志人无穷的资源和灵感,以及类似“终极家园感”的安宁惬意。
作者:黄雪媛
编辑:范菁
责任编辑:舒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