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宝箱是贮存心爱之物的小箱子,习见、平常,《辞海》里也就略去了百宝箱的词条。世间最有名的百宝箱,早在四百年前,已经被杜媺(即杜十娘)抱沉到长江里去了。
挹翠院是燕京名气最大的妓院,知书达理、能歌善舞的杜媺是院中挑大梁的人物。八年之间,她为“妈妈”所致金帛“不下数千金矣”。杜媺自己存有一个密封绝严的描金画箱,深藏不露,连妈妈也不晓得。入院寻欢者,该出之资妈妈收过了,杜媺箱里所藏,是额外所得,属于“五陵年少”主动馈赠。箱里的收藏越是珍贵,越可以证明杜媺的超乎寻常。
媚丽过人却又地位低下,这箱子里也就隐伏着杜媺心底的重大秘密,这秘密就是摆脱受人蹂躏的妓女生涯,步入正常合理的爱情生活。八载为妓,世途艰辛,在这样一个特殊环境里经历了诸色人等,杜媺深知知己之难遇。所以,对于好不容易选中的这个李甲,进一步考察的过程中就异样地谨慎、缜密。由于箱里所藏与左右世情人心的“经济”二字密切相连,这箱子自然就成为考察李甲的一块特定的“试金石”,即使在最困难的当口动用箱中之物以应急,李甲也无从窥知内中底细。为什么呢?因为李甲代表着一个阶层与群体,他背后是父亲李布政,而李布政正是政治与经济的巨大化身。杜媺所要追求的爱情,如鲤鱼之跃龙门,终究要穿越这一道严峻的壁垒。
杜媺是一个纯洁化、理想化了的“纯情”妓女的形象,被她相中的李甲,是个没有定见的角色。与同类项的柳遇春比照,够不上好人;与盐商孙富比照,也算不得坏种。李甲在贪恋杜媺的美色时,也还是有爱情的,但爱情处于摇摆状态,时而倾向于杜媺,时而又惧慑于威严的父亲。杜媺耐心地、一步步地等待与考察,正是想将爱情最终定准于自己的这一边。
由于众姊妹及柳遇春对纯洁爱情的合力扶持,杜媺与李甲得以脱离燕京妓院而向李布政所代表的家庭进发;距家门愈近,李甲就越是要考虑到政治与经济这两重生存因素的威逼。行至瓜洲,因为“毒化剂”孙富的介入,李甲终于向家庭的强大身影屈膝下跪,背叛杜媺,答应收纳孙富的一千两白银,将杜媺卖给孙富。骤然闻变,石破天惊,在杜媺心里翻腾的是三重悔恨:一悔自己八年择人而失误,二憎李甲之驴粪蛋子外面光,三恨以李布政面目出现的狰狞现实。难能可贵的是,极度伤心痛苦的杜媺“泪如雨下”,却没有像通常女性那样对负心汉戟指痛骂,只是“冷笑一声”,之后的一系列安排——镇静、从容,果决、坚定而毫不乞怜……
杜媺投江之前,将一屉比一屉珍贵的宝物掷投于江,“李甲不觉大悔,抱持十娘恸哭”,此时恸哭的李甲,或许已不限于对价值连城的珠宝之痛惜;而杜媺之悔断肝肠,难道会仅仅是因为爱情破灭吗?
屈原怀石而投汨罗,杜媺是抱着百宝箱而投长江。在小说里,百宝箱原本是杜媺爱情艰难进程中隐伏着的一条轴线,最后由杜媺抱着投江,分明是变成了投向阴霾的激雷闪电,嗣后又静影沉璧,化作了水底皎月。
优秀的小说是无法面壁虚构的,我相信“杜媺”在生活中实有其人。问题是,到了如今,面对金钱与爱情,会不会有人认为杜媺是个十足的傻瓜,而李甲、孙富,反倒是明白人呢?
作者:杨闻宇
编辑:范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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