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能像清泉浇灌心田的语言是最美的;那么,当代中国海派书画大家程十发先生的语言魅力,算是颇有特色的一位。发老自幼受松江山水哺育,一生乡音不改,语言朴实生动,充满幽默风趣的人文气息。其人乐观豁达,其言由心而发,常能点破世俗云遮雾障,见一片云间星辰闪烁的光亮。总之,看发老的书画,听发老的言语,则能从中感知上海这座城市有怎样的纯朴“天性”;彰显上海城市精神的海派文化,蕴含着怎样的聪明睿智,大气谦和!
一
人世间,许多事出乎意料。1921年4月10日出生于松江的程十发,可谓是百年难得的书画大师;但他同时又是一位语言大师,这更让人喜出望外。
▲ 2004年程十发在阅报
我与程十发先生相识时间较晚,只是在他生前十多年里接触较多。交谈中发现,发老说话时略带“口吃”。例如,接待登门拜访的王部长,他会很有礼貌地称呼:“部长好。”不过,当他说出“部长”两个字后,会调整一下气息,再说出那个“好”字来,习惯边握手、边点头,声调由高到低地连续重复最后一个字“好、好、好”。
在我看来,被称之为语言大师的人,一定具有超凡口才。小时候看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列宁的演讲口才,令人惊叹折服。虽然,邀请程十发讲学的国内外知名单位不少,但他站在麦克风前总有几分忐忑不安,如在香港中文大学新亚书院讲学时说:“我是一个拿笔的人,有时讲不出感动人的话,往往用我的手来表达。”退一步说,不与马恩列斯毛等伟人相提并论,也不与英国作家、深谙语言学的萧伯纳和中国著名相声演员马季等人的出众口才去比较,仅就沪上“名嘴”而言,那时,王汝刚相当出名。王汝刚与李九松搭班表演上海滑稽戏,舌头打转会跳舞,唇齿开花留余香。上世纪九十年代,他俩常来松江演出,说得人捧腹大笑的场面至今仍记忆犹新。王汝刚说的是上海话,程十发说的是松江话,都是上海方言,他们之间比上一比,谁会胜出呢?结果,王汝刚甘拜下风,恭恭敬敬地拜程十发为师,称发老是当之无愧的“大噱家”,是位功力深厚的语言大师。
▲ 程十发(右二)和曹可凡、李九松、王汝刚
原来,程十发先生除日常口语稍有“咯噔”外,即兴发言或演讲时的语言还是相当流利的。更重要的是,发老学养深厚,为人低调谦和,处事从容淡定,说话不紧不慢,深入浅出,幽默风趣;加之他总是面带微笑,看上去格外亲切。表里平衡起来,又要给他加分。若仔细观察,还会进一步发现,发老在通常情况下从不抢先说话,稳健地坐在那里,认真倾听别人在说些什么。此时的发老,更像是一座隐藏着巨大能量而静若处子的山峦。到了静默转为放电、释放能量的时候,发老诙谐睿智的巧言妙语,则如山风劲吹,流泉飞泻,鸟儿出笼放飞,自由歌唱,让闻者或惊喜或宽慰,或羞愧或沉思…… 他的话,常语出惊人,能说出许多人们想说而难以恰当表述的精妙之言。品味起来,既有文化底蕴又见思想光芒,足以让听众的眼睛随之“放电”,心中暖流激荡。
二
程十发诙谐的语言,以大巧敏慧且雅儒自圆堪称一绝。其中,用比喻修辞手法构成的“双关语”更为风趣耐品,新意迭出。例如,碰上姓顾的,发老会自然地说道:“谢谢照顾”;遇到姓关的,又会一语双关道出:“多多关照”;小姐请他吃香蕉,他回答更妙:“谢谢小姐的‘美人蕉’”。陈佩秋曾去探访程十发,说:“你现在手抖得好些了,我看你的线条抖出许多新意,是过去没有的。”其实,手指颤抖本是书画家视为近乎“伤残”的憾事,程十发却笑而说道:“我那是精神抖擞。”
▲ 程十发和陈佩秋、徐昌酩
始终保持开朗乐观、积极向上心态的程十发,总能给平凡的生活话语增添许多乐趣。他曾住在上海高邮路,别人问他的住处,他记住了高邮咸蛋出名,说喜欢吃咸鸭蛋,家住“咸蛋路”。餐桌上,见有人啤酒杯中掺汽水,他说:“喝了会发脾(啤)气(汽)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酸奶在饭店供应的饮料中价格较高,对那些喝了几杯还要喝的人,发老会来上一句倒胃口的话:“不能喝得太多,喝多了有酸腐气。”程十发成名后,找他签名的人越来越多。身边人好心劝他适当控制,不可有求必应。发老轻松地甩出一句话:“不要紧的,又不是开银行支票。”
程十发生前勤于笔耕,创作颇丰,不仅多画人物、花鸟,连环画和插图就画了4000余幅。很多书画作品送给了谁,他自己也说不清。反正,在发老看来,上门索求字画的人都与他有缘。为此,他时常自责,说自己“欠债”太多。见有的人跑了三四趟,他便心有不安,陪着笑脸说话:“让你三顾茅庐,惭愧,惭愧”;对那些跑了七八趟的人,发老更加客气,抱歉地说道:“我对‘八大山人’失礼了”。见到家乡来的人,发老格外亲热。有一回,我带了10斤松江大米,10只泖河蟹,请发老为某单位题字。发老见到家乡土产眉开眼笑,拉了会儿家常后便走向画案,抖擞精神,挥毫酣书起来。一般情况下,发老会尽量满足来者心愿,尤其是来自家乡的文化诉求。
▲ 程十发在松江大仓桥留影
▲ 程十发作品《丽人行》
但也有例外。一次,我受人之托,请发老为将要出版的《松江法院志》画幅海瑞插图,未能如愿。当时,我并不知道发老曾因画海瑞受到过“文革”风波牵连,满以为发老不会拒绝。因为,中国历史上的“包青天”和“海青天”都是出了名的清官,“法院志”中插幅海瑞图合情合理;更何况,历史剧《海瑞罢官》中的“除霸”、“平冤狱”、“退田”等情节,发生在明隆庆三年(1569)时的华亭县境内,即今松江区。故请发老画海瑞有充分理由。然而,程十发曾画过几次海瑞的画稿,却成了“文革”运动中大批判的证据。这些触及心灵伤痛的往事,发老虽不愿提及,却隐痛于怀。所以,时已75岁的他,不想再动笔画海瑞了。
▲ 程十发和徐根宝
知道这个故事后,我对发老更加敬重,陆续读了不少比我更为亲近发老的人写的回忆文章,对发老的为人有了更多了解,尤其是对他善解人意的美德,留下更为深刻的印象:一如徐根宝率中国男足进军奥运会,结果兵败吉隆坡,曾遭致国内一片遣责声。与徐根宝素昧平生的发老惜才爱才,觉得此时的徐根宝最需要安慰和鼓励。于是,他托人专程送去一部《孙子兵法》,鼓励徐根宝树立信心,不被胜负所累,重振旗鼓,再创佳绩;二如文化艺术界有则由发老创造的幽默笑谈相传至今。说的是有位画家,对程十发画稿色彩的亮鲜效果一见倾心,欲乞一色受用。发老爽快答应,送他一盒颜料,并风趣地说道:“给侬点颜色看看”;三如程十发的书画弟子、被松江程十发艺术馆聘为馆长的毛国伦先生,曾经说起过一件事。发老在松江有座小楼,斋名“修竹远山楼”。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老师70岁那年,在这座小楼里创作了20幅作品,专为解决画院无房户和住房困难户筹款而作。毛国伦也在受惠之列。房子装修好后,毛国伦请老师题写书斋名,说自己喜欢画老子和道家人物,想取斋名为“仙霞居”。老师沉思良久,改成了“餐霞屋”。如此一来,少了些仙气,多了些生活阳光;少了些飘逸,多了些朴实无华。小屋春暖,生活如霞。
▲ 2003年施大畏、毛国伦探望程十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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