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光明日报》上看到一篇文章,介绍著名学者、复旦大学裘锡圭教授公开订正自己论著中的一个错误,文章说:“人们为裘先生叫好,既表达了对老先生自我批评精神的敬佩,也透露出对健康学术批评生态的渴盼。”(杜羽《多一些“为学问而学问”的纯粹》)
裘先生是研究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的一大权威,不仅学问高,风格也高。同他的高风亮节形成对比的是,据说有些学者不仅从来不肯做自我批评,即使明显出错被别人批评一下,也会大光其火,跳将起来。老虎屁股摸不得,有时连猫也是摸不得的。
其实人非神圣,孰能无错。鲁迅先生自是一流高手,却也曾出过几次错:有一次引用古人之诗,仅凭记忆,张冠李戴;有一次将自己的旧体诗写成条幅赠人,用干支纪年,弄错了一年;又有一次提到一位当代人物,因为误信传言,说其人已成“古人”也就是已经去世了,而其实人家活得好好的……一旦发现,他总是立即认错订正,批评自己,态度坦诚,用词毫不留情甚至相当锋利。至于在探索未知的学术研究中,出点错,概率更是比较大的。
一个人进步最快的是小时候:从什么都不会、不懂,不过几年功夫,走路,说话,吃饭……就全会了,也懂得不少道理。原因无非是认真听大人说话,有错就改。小学生做作业,订正错误,从不打折扣。中学生、大学生、研究生,大抵也没有不听老师批评的。所以这时进步也很快。如果他自以为是,一遇批评便跳将起来,有错不肯改,那他就完了。
可惜等到有了相当的年纪、头衔和地位以后,肯认错并加以改正的好习惯,就不免要打些折扣,甚至荡然无存,于是进步也就慢了。幸而仍有认错的高人,为我们树立了榜样。
裘先生是我的老师,但没有给我们文学专业上过课,平时也没有什么接触。在北大青年教师的宿舍楼里,我听到过一次他在洗衣房里边洗衣服边唱京剧现代戏的一个唱段,浑厚高亢,不同凡响,正在同我聊天的留校高班学长介绍说:“这是老裘,他嗓子真好。”印象更深的是1967年,我们已经读完五年而且又“留校闹革命”闹了一年,仍然走不了,大家都有点慌神了,稍后听说可以领到工资——那时给我们发钱的正是裘老师。他非常准时、准确,把一叠叠钱分发给我们时,一定要我们当面点清,“别弄错了!”态度相当严肃,像是要我们做一份什么作业似的。他从没有发错过。那时按周总理的指示,给我们这种史无前例的“大七”学生发的工资是每月四十六元整,同“文革”前大学毕业生工作后转正前的待遇一样。
我们领了大半年这样的工资,终于得以走出“庙小神灵大”的母校,到广阔天地里去了。从此再也没有见过裘老师,中间听说他走出北大去了复旦——到最近又得知他的嗓音仍然高亢,不同凡响。岁月不居,不觉已经过去五十多年了。
作者:顾农
编辑:范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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