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四年级那年,家里把将近六分的自留地都种了玉米。一垄一垄玉米,如一列一列士兵,生机勃勃,可堪信任,足以期待。自留地往东几步,即是小娃坟。地里干活时直起腰,大山占满眼帘,低处浅绿,往上变蓝,有些山坡的树砍光了,裸露出大片鲜红殷殷的土地。山顶之上云影渺渺,天呈灰蓝色,已经许多天没下雨了。
玉米是格外壮健的。看它的根,不说那扎进土里的地下节根,且说地上茎节处长出的气根,一根一根向下,暗红,饱满,如龙王弹性十足的胡须。它们渴极了,从地底咕嘟咕嘟吸上水来,再通过强壮的主干朝上输送。我有时候会对着一株玉米发呆,想,水是如何往上走的。午后的玉米地燠热,寂静,仿佛看得见绿色汁液在匆促地流动。阳光盛大,锤金碎银。浓绿的玉米叶硬挺修长,紫红的玉米须柔顺光亮,它们在阳光里弹奏着强劲的音乐。
玉米刚长成细竹笋那样,我们便常去玉米地。
自留地太远,我们一般只会到附近的玉米地里。夏天草木疯长,走到田埂上,青草擦身,草味苦涩。草遮住了水沟,和路没什么分别。所幸我们手里捏着手电筒。电筒射出昏昏的光,照到玉米叶上,一个一个肥胖的羊虫(金龟子)正吃玉米叶呢,摸上去,大的,小的,真不少。羊虫吱吱叫着,并不飞起,抓住了,塞进玻璃瓶里,盖上盖子,摇一摇。几十上百只羊虫碰撞,发出更响亮的吱吱声。第二天,把羊虫朝地上一撒,它们蠢蠢地爬动着,来不及展翅,已被急遽奔来的鸡群啄食干净了。
大人们说,多吃羊虫,鸡就会多下蛋。
鸡蛋不知道有没有多下,羊虫是减少了,玉米也渐渐熟了。
堂屋里,我爸在刻卡子(格子门上的雕件)。刻好一个,交给我妈用砂纸抛光。我和弟弟在一旁做暑假作业。说是做作业,实在是三心二意的。电视开着呢,播的是 《新白娘子传奇》。许仙一唱起来,我就低头做作业;白娘子一展法术,我就抬起头来。那是云南台呢?还是施甸台?竟然一个白天连播六集甚至七集,播完了,太阳已然西斜。我爸放下手中的活,催我们出门。可白娘子走了,大力水手可是来了!我们还想赖着看大力水手吃菠菜,我爸已经把手推车弄到院子里了。
我们不情不愿地推着手推车出门了。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映在小路上,影子很长,爬上夜来香拼成的篱笆,爬上粗糙的土墙。走过大水井,走过二泥浆龙,就到自留地边了。
暑热正盛,放眼所及,茫茫荡荡的,不是水稻,便是玉米。田埂上绿草茵茵,鬼针草、车前草、青葙、烟管头草、水蓼挤挤挨挨,从停放手推车的路边,走到自留地边,不知道得挡开多少杂草。玉米林密不透风。我爸拿一把镰刀,侧身进去,看看玉米包大小,撕开一点儿玉米皮再看看,确实饱满了,就连玉米秆一起砍下。不多时,我们已经拖出不少玉米秆,拖到车上堆好,捆扎好,我爸拉车,我们推车,浩浩荡荡回家了。
玉米一根一根掰下来,壳是淡绿的,须是紫红的,浅黄的玉米粒像一个个小水泡。吃玉米的方法很多,嫩的煮,老的烤,煮熟或烤熟的玉米一折两段,插在筷子两端,用手握住中间的筷子,如同抡一件武器。不老不嫩的可以蒸做玉米饼,玉米饼就用刚刚撕下的玉米壳包裹,玉米的清香一点儿不会丢失。
我最喜欢的,还数做玉米粉。和豌豆粉是差不多的做法,先把玉米粒抹下,为了省力,也可以干脆用刀削。玉米粒要么拿到磨坊去碾碎,要么用家里的杵臼舂碎,总之,弄碎就成。然后,将碎了的玉米粒泡水里,泡一段时间后倒入纱布,纱布底下接了盆,滤出的玉米浆澄清一会儿,将上面较清的倒入铁锅,慢慢加热,不停用锅铲搅,待玉米浆热了,再把之前留下的最浓稠的玉米浆倒入,再接着搅啊搅。接下来,见证奇迹的时候到了!玉米浆慢慢凝结,结成糊糊,这就可以盛到盆里或碗里了。
看我说得头头是道,可实际上,我从没做过一次玉米粉。奶奶才是做玉米粉的好手。我一次次站在灶台边,看她弓着腰,两手紧握锅铲柄搅拌。她脸上神情严肃,似乎正面对这世界的终极奥秘。我紧张地看着锅里。这世界真奇妙,让我生出多少好奇心。
习见的是豌豆粉,走村串寨的小贩、街上的豆粉铺子,卖的都是豌豆粉,玉米粉我只在家里吃到过。到后来,家里不种玉米了,我竟再也没吃到过。玉米粉可以趁热吃,或者放一放,任其凝成固体。固体可切片切丝,凉拌后即是一道爽口的好菜。小孩儿总是喜欢趁热吃的。我常回想起那热乎乎的明黄色的玉米粉。满满地盛一大碗,沉沉地端在手里,加入一勺红亮的油辣子,再撒上点儿翠绿的小葱,黄的黄红的红绿的绿,慢慢搅拌,浓稠厚重的玉米味儿窜出来,长久地弥散在夏天里。
巨大无朋的云朵压在屋顶。雨水刚刚到来,又抽身远去。雨后的天空蓝得出奇,仿佛可以看见大地上草木的倒影。
空气潮热,泥地蒸腾着泥腥味儿,被晒得滋滋滋响。蚯蚓从地底爬出,在滚烫的石板上蠕动,不时蜷曲身子,激烈地弹跳,终究逃不过被烤干的命运。蜻蜓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麇集在大院子上空,忽高忽低,忽东忽西。握一根玉米秆胡乱挥舞,总能打下不少。有个同学告诉我,蜻蜓很多瘦肉,烤熟后很好吃,但直到整个夏天过去了,我也没试一试。
白娘子都成仙了,玉米地里仍然燠热难当。草叶葳蕤,虫蚁乱飞,到地里去,身上总会留下些伤痕。不过我们去得少了,玉米老了,煮或烤都不再适合,更别说其他了。玉米壳变黄,玉米须变干——干瘪的玉米须揪下来,黏在下巴上,让我们提前做了一回老头儿,就连粗壮的玉米秆,内心也变空疏了,再找不到可以充做甘蔗嚼一嚼的。
多日不到玉米地,再要去,那便是最后的收获。
地里剩下的玉米仍然很多,这次是要无所区分地一路砍着过去了。
不记得拉了几车,自留地里的玉米才全部运回家。
只记得掰下的玉米堆满耳房墙角,玉米高几尺,手可碰屋顶,让我觉得世界变得不一样了。玉米棒滑溜溜,两脚陷进玉米堆里,半天拔不出来。
玉米去壳时,壳儿得留下两三片,好把两根玉米结在一起。梁上系一条结实的麻绳,绳子长长垂下,玉米一对一对挂上去。最后,我站到椅子上,接过奶奶递过来的玉米往上挂。屋檐左边挂一串,右边挂一串,还没完,那就左边再挂一串,右边再挂一串……村里家家户户挂满玉米,玉米黄黄的一串一串,沉默而喜庆。
玉米堆里,总有些特殊的,比如彩色玉米,比如红玉米。我总要把它们挂在显眼的位置。
秋天深了,玉米干透了,得把玉米从屋檐放下来脱粒了。那时节,若夜里去串门,总能碰到人家在抹玉米。一边聊天,一边看电视,一边抹玉米,生手一排两排地抹,熟手则用两根玉米相互抹,动作花哨,效率很高。玉米粒源源不断落下,如金黄的光阴落在两膝间的竹筐里,很快便有大半筐。两手深深插进去抓一抓,哗啦哗啦哗啦。抹干净玉米粒的玉米芯,触手松软,红红地在身后堆成小山。这时候,我更注意那些特殊的玉米了,总要把它们从玉米堆里找寻出来,想尽办法留到最后,最好能够一直留着,仍旧挂到房檐下。
让玉米红着,让过往的风吹着。
“就是那种红玉米/挂着,久久地/在屋檐底下……”
那般大规模地种玉米,家里只有过那一年。
作者:甫跃辉 编辑:李伶 责任编辑:潘向黎 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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