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细节一起定义中年。在我身上,由牙齿率先起义。也是托生时欠些考虑,未能投到讲究人的樱桃小嘴里,它们变得羞怯又多情。上阵时娇弱无力,随酸咸而俯仰;与牙刷亲密接触,便血泪交流。去年夏天,牙龈已经发炎红肿,还又凑合到如今。
近来家庭、事业、猫,居然都严格运行在正轨上,实在没了借口,不得不约见牙医。先要拍CT,上下牙咬着小铁片儿,下巴搁在托子上。脑袋被两侧夹条固定,不能转动。又遵嘱闭眼一分钟。机器嗞嗞作响,我也配合着走神儿。这拍出来该是什么样?大约青面獠牙,可以去卖刀。奈何这一口刀,医生看着直叹气。影像上缺了角,卷了刃,斑斑锈迹。“倒也整齐,只是太钝”,就是还想用,也须下力气磨洗一番。
诊所在城市中央,繁华胜境里。眼前有彤云丽日,时节已渐近凉秋。那时也真不紧张,见着皮椅兜头便躺。居然还隐隐有些期待,好似一旦齿如含贝,也就能腰如束素,美若宋玉之东邻。不过现实总很残酷,医生开始拆器械。金属声呛啷作响,每一下都扣人心弦。
然后就是漫长而不可描述的时光了。虽被告知“疼就举手”,总还有个大将风度,宁可僵直了身子,双握成拳。因为局部问题比较严重,清理时不得不下点儿狠手。而我只能半张着嘴,含着一口污泥浊水,小心地卷起舌头。
终于解脱了。失去许多结石,获得满嘴细小伤口,还有若干大牙缝儿。这新伤与旧患不同,据说一周内都会痊愈。医生此时也高兴起来,敲着一枚尤其摇晃的可怜鬼说,连它也可慢慢恢复,只要牙床里血色消退,重新变作粉红。
我从此又有一口好刀,砍瓜切菜无不如意。这些天,舌头也忙碌起来:它像一位将领,每天检阅精兵,乐此不疲。
作者:陆蓓容
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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