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在一座滨海城市上学,大一元旦前日离校访友,没有提前通知,希望能给对方个惊喜。不料朋友没像过往那样悠闲地待在宿舍,他已经提前一天去登泰山,我那点可怜的旅费也不足以支撑自己一起去小天下,只好买了当天的车票返回。不料路上开始下雪,车慢得让我在路上完成了一次跨年,手指冰冷的感觉在心房边缘锯子一样拉动,从车上下来,我双脚早已冻得发麻。时间已是凌晨,街头的旅店都抬高了价钱,我看看自己的钱包,只好背起行李,独自往学校走去。去学校的路环海,正是涨潮时候,浪花翻卷着浸湿铺雪的路,在大雪的映衬下,海显得愈加沉晦,啸声远远而清晰地传来,我忽然觉得天地无限寥落。
沉酣一觉醒来,桌上早已放着几个朋友寄来的他们所在大学的中文系阅读参考书目,是我此前几天写信索要的。那时身心的恢复速度快,我几乎已经忘记了晚上的经历,迫不及待地翻开书目读了起来,要选定几本接下来准备精读的书,《诗经》就在最初选定的几本里。当时的书目中,并没有《诗经》的版本说明,或许是列书目的人觉得无法取舍,或许跟胡适的认识一样,“必须撇开一切《毛传》《郑笺》《朱注》等等,自己去细细涵咏原文”。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我最初读的《诗经》,是从一个小书店里买来的白话注本,并且花了不长的时间一首首读完,凭感觉选定了七八十篇自己认为特别好的(主要是国风),作为一段时间的背诵篇目,然后就丢在了一边。
再读《诗经》,是离这次五六年之后了。其时张文江老师在讲《管锥编》十部书简义,我去蹭课,听完《毛诗正义》,顿觉豁然开朗,《诗经》在眼前呈现为一个精密的结构,内心有切切实实懂了点什么的踏实。因了这踏实的激励,我从书堆里找出那本大学时的《诗经》,对照陈子展的《诗经直解》,参以《管锥编》和《〈管锥编〉读解》,又完整读了一遍,把书上的空白处都密密麻麻抄上了字。贪书心切,我在读过这遍之后,虽然明知道暂时不会再看,还是去买了《毛诗正义》《诗三家义集疏》《诗集传》囤积下来,仿佛这样就拥有了深入《诗经》的依傍。
两年多前,因为有感于时事,我写了两篇跟《诗经》有关的文章,一篇解《卫风·硕人》,一篇讨论国风里的俭德,自觉对诗而经的理解略有深入,可也感到自己的那点读《诗》心得都写在两篇文章里了,暂时不会再有涉及,就把文章收入《书到今生读已迟》,心里想的是就此收手。正在这前后,因潘雨廷先生的《诗说》基本整理完毕,我有幸根据手稿核过打印件,并在发表、出版前两次担任校对,得以在不长的时间内连续通读三遍,越看越觉得实大声宏。那次在飞机上读完出版校样,我收拾起小桌板上的稿子,倚着座椅发了一会儿呆,感觉自己看到了《诗经》作为织体的内在纹理,古人的心力和精神景象有一部分涌现(aufgehen)出来,我瞥见了无限辽阔的一角,内里无比忻喜。
借着这忻喜的鼓舞,我边学边写,尝试着因应世事,映照精神,省察卓越者的深心,安顿自己不安的灵魂,在“经”的意义上重新擦亮《诗经》,于是就有了另外十一篇有关的文章。写作过程中不时遇到的发现的惊喜和对各种困难的克服,让写这些文章的过程变成了一次充满悦乐的学习之旅,我借此知道了一点古人的格局,了解了一点他们深婉的心思,也通过这些检讨到自己的诸多不足,获得了进一步校理自己的机会。至于读写过程中点点滴滴的心得,有些是原来的体会,写的时候有所损益调整;有些是新有所思,“如虫蚀木,偶然成文”。二者同样让人开心,我都尽可能认真地写在文章里了。
书名中的“消息”二字,来自《易经》丰卦彖辞“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希望自己可以通过对《诗经》本身及历来解说的涵泳,见天地之变动不居,世情之推移变迁,人于其间的经权之择。当然,这期望终于不免是奢望,那就合理地把这一系列文章看成学习过程的报告,以如此简略粗疏的形式书写出来,肯定不能称得起是一个个大新闻,只算得上是一则则小消息——这也就是把这本小书命名为“诗经消息”的原因。
(本文为《诗经消息》自序,作家出版社即将出版)
作者:黄德海
编辑:周俊超
责任编辑: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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