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我而言,读部好帖如同喝一杯好咖啡、品一盏好茶一样,或者说,如同听场音乐会、看部音乐剧一样,都是惬意的休憩。
中国人对书法的亲近感来自于血脉。远的大的不提,取近取小,说说我的祖父吧。我祖父从日本留学归来,进了商务印书馆,是商务印书馆草创时期的元老。可叹他英年早逝,遗留给我的手泽,唯有他参与编纂的1904年版《辞源》上的签名了,洒脱清健。我父亲也有一手俊逸的好字。他曾给他很满意的一张青年时期照片书写过《自题肖像》。装照片与题词的大镜框一直悬挂在家中墙上,直到后来被抄走。一根毛笔划成的暗线,深深浅浅,蛰伏在我的家族史中。
现代人好用敬语,凡捏毛笔的人都可以敬称为书法家。每当有人称赞我的字时,我会条件反射,即刻摇手答:“不敢当”!有先辈的字照耀在前,我除了自惭形秽之外,还能怎样?更不要说,远方,耸立着巍巍法帖群山。
幼时,我是极少参与小伙伴们的弄堂游戏的。我自有我的乐园——家藏的书画与书籍便是我的乐园。当然,当初绝大部分是我不能懂的,但这又有什么要紧?试想,当您进入大森林,您未必能知晓眼前草木的学名、其生物学意义与经济、药用价值吧,然而,仅仅置身于那环境那气氛,不就足以让躺在厚厚的落叶上的您心旷神怡了吗?我倘徉在乐园里,东翻翻,西看看,流连忘返,无有倦时。
与生俱来的亲近感,使我与它们本来就不隔,渐渐便熟悉起来。作品与作者的名字,一个个终于变得像同桌的学友一样。1966年,它们或葬身火海,或不知去向。噫,它们竟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与我同呼吸共存亡了——它们成了我的“看不见的收藏”,就像德国版画之与茨威格小说中那位退休林务官一样。
幼时及以后的阅历,无时不刻地提醒着我:世上并无所谓孤立的书法家,所谓书法家,原是学问家的影子。书法为思想的表达而生而存。书法家不能与学问家分割,就像影子无法与形体剥离的道理是相同的。称不是学问家者为书法家,实在是误把写字匠错当书法家了。今天,毛笔不再是不可或缺的表达工具,我们与毛笔日益疏离。真书法家必须在学问之外精研一门完全陌生的技艺,难度因而更高,更令人景仰了。毛笔有时会蜕变成表演工具,甚至异化为摇钱赌具,这种情况是有的,对策,不妨扭转头或闭上眼——眼不见为净。
眼清净,读帖才不会渎帖。
帖往往是妙文。即便寥寥数行的留言条,如《鸭头丸帖》,其墨迹也不离为情造文。读帖,即是以心临帖,是循情游走。假如在下读或临无人不知的《兰亭序》,只是机械地,任由导盲犬牵引着一般,向左,向右,直行,斜行……既不能“若合一契”,又漠然于“悲夫”“痛哉”,您能认为我手我心摸得到兰亭门径吗?又假如在下读或临谁人不晓的怀素《自叙帖》,一颗心一管笔只晓得扭来扭去,活像广场上大妈跳“小苹果”,您能认为我会懂得“寒猿饮水撼枯藤”之境吗?您能认为我晓得“徒增愧畏耳”吗?
假如看官您见到有人颇有功架地大笔挥挥,写出的“丞相祠堂何处寻”与“黄四娘家花满蹊”,竟然是相同的横竖撇捺,一样的轻重缓急,您能不掉头急速逃开?您还能悲壮地坚守阵地半分钟吗?
现代印刷术之发达,作为资深读帖人,我是有极深感受的。常见碑帖如今是印得几可乱真了,连秘藏于深院高阁的杰作佳构,现在也买得到精美的印刷品了,更何况还有高仿的,还有放大的。拥有《宝晋斋法帖》《四欧宝笈》之类高仿品,消暑不仅成为事实,而且成为莫大的享受。王羲之、欧阳询是米芾、吴湖帆的先贤,米、吴又是我们的先贤。米、吴在先贤法帖题跋中流露出的读帖心情,足以醇化我辈的读帖心境。宋时大诗人、大书家黄庭坚写道:“平生半世看墨本,摩挲石刻鬓成丝”,“断崖苍藓对立久,冻雨为洗前朝悲”。在黄庭坚们的心里,诗即是书,书即是诗,诗中沧桑在书,书中沧桑在诗,诗书是高度融合的,是不可分割的。
半世摩挲半世看,也为诗书鬓成丝。
如今,喜欢写字的人多起来,写得似乎有模有样的人也多起来。喜欢写字离书之法道尚差得很远。这个道理,我是花费了几十年时间才敢说:我懂了。
窗外热浪滚滚,暑气如蒸。且消停,读我的帖,乘大树之清凉。
作者:戴逸如
编辑:周俊超
责任编辑:舒明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