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麦,野小子,样子难看,口感平庸,长期列在猪食那边。它芒长、刺尖,一副歪相,还有使坏记录。三月,几个玩伴去田野打猪草。有个调皮鬼,摘下一穗大麦,掐平前端,悄悄塞进我的裤管。我一走动,芒穗就贴腿上爬。我走得越快,它爬得越凶,我又痛又痒,大喊大叫,玩伴又跑又闹,哈哈大笑。
小时候,有好几年,年一过,冬藏已尽,青黄不接的二月三月,常常饱一餐饥一顿,只有熬进五月,大麦报到了,光一下大麦外表,进铁锅,炒至微焦,大麦的表皮跟肉身是紧密相依的,连皮带壳,草草上磨。一般的人家,是靠不上牛力的,全家老少一齐上。一个一米多直径的石磨,坐落在村头的茅草棚里,石磨四周,均匀打出4个小孔,一段麻绳穿进孔眼,系出一个绳圈,扁担 (或木棍)套进绳圈,一头抵住石磨上盘,另一头抓牢在手,然后弓起身子,用力跨步向前,带动上盘,绕了磨墩转着圆圈,推磨。上盘那个洞口,便不断吞进磨盘上炒熟的大麦,下盘四周,则纷纷流下半成品,过细眼筛,筛下细粉,就成香气四溢的焦屑了。
9岁,我开始参加这种劳动。孩子不懂人间疾苦,只觉得推磨是跟父母做一场游戏。那天,未等及焦屑推完,老妈已给我装上半碗细粉,就着磨屋,一边频频搅动,一边冲进开水,立马膨出一海碗。饿肚亏欠太久了,那种别致的香,只让人感受幸福,只有那东西半碗下肚,才觉悟出它的毛糙和粗放。那次,老阿婆送来粉筛,小冬瓜跑来帮忙,轮上小冬瓜品尝焦屑的时候,开水没了,三口四口,嚼出了一个满嘴满鼻头的大花脸。笑了一磨房男女,像在看戏。
另一种大麦粉,不炒,直接上磨,仍然是一家子绕着那个石头磨盘转圈子,不过它筛出的细粉,叫大麦粉了。用大麦粉烧大麦粥,更是老妈的好戏。她先烧开半锅冷水,面对敞口开水,倒进少许碱水,右手操起铜勺慢慢搅动,左手握住半瓢麦粉徐徐抖动,那瓢粉便不结不聚,飞雪一般,飘入水中都不见了。添把火,一锅黄灿灿,粘稠稠的大麦粥,大功告成。如果还有饭粥一类软米参与,那就改叫米米大麦粥了,很看重的,果腹一等食材。即使小麦登场,小麦做出的粉专称面粉,是细粮,细粮是要细水长流的,也比不得大麦粉愿跟南瓜、山芋、芋头结伴共赢,配出道道风光。那时,我们的半年早餐,都是大麦粥担当。
如果麦粉还是半瓢,已在对付一锅水,不加米,当然还叫大麦粥,但职责已在改变,通常是早上盛出一大缸盆薄薄的粥,坐进冰凉的井水,待大汗淋漓的劳动力回家歇昼,舀出一海碗递过去,既能充饥,也是冷饮,既是宽待也成孝敬,快哉!这一着,一直沿用至包产到户,一直到改革开放,才隐退。
两年前,我再次回乡,见八十出头的老队长,还在田头拾掇大麦,我问他,怎么还不肯歇歇?他眯细着眼回话: “骨头贱,一天不动,全身酸痛。” “儿子不是都出息上了嘛?”“嘿,做小老板了,他买了副鱼钩给我,要我学了钓钓鱼,种田人哪来这耐心,你看,我这大麦,全做大麦粉,既能健身,听说还补身子,来生的香港老姐,你认识吗,电话打来说,人老了,想吃老家的大麦粥,不也是要我的嘛!”老队长的大麦粉,小袋包装,出口香港了!
过去的大麦,挨饿了,给人解饥;不饿了,做猪饲料。现在的大麦,请宴了,大麦啤酒助兴,吃腻了,麦芽糖调口味,怀旧了烦恼了,大麦粥给你抚慰,大麦茶给你养神。大麦这辈子,有人说像朱买臣,有人说像吕洞宾。
作者:潘国本 编辑:潘向黎 责任编辑: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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