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暖风一起,似乎沉睡了一个冬天的味蕾,在草叶急长的气息中热切地苏醒过来。
放了学,我们疯了似的往山坡上跑。那里一大片一大片的茅草地,正在悄没声儿地孕育一种美食。冬天里,我们拔出枯黄的茅草,把它们长长的根须浸到河水里淘洗,露出洁白的甘蔗似的小节根。放到嘴里嚼一嚼,满口淡淡的清甜。现在,这些微甜的汁液全都顺着新抽的茅草茎叶往上,往上,一直聚集到它最鲜嫩的中心。那里微微鼓胀着的,是紧含着的它的花苞,我们叫作茅针。用两个手指取住它,“啵”地一声,轻轻抽出,剥开来,里面躺着的一枚绒绒软软却又丝光亮滑的芯子,是极可口的小食。这茅针原是淡味的,嚼在齿间,却透出鲜洁的清香,和一丝似有若无的甜意。蹲得累了,我们便跌坐在茅草地上,或者干脆卧着,把一面坡的茅针拔得吱吱响。太嫩太细的不要,嫌芯子还太单薄。太鼓太胀的往往又都老了,吃起来味同嚼絮。最后得的一大把又嫩又肥的茅针,用扎辫子的细橡皮筋绑住,一边剥着吃,一边悠悠地走回家。
不久,茅针从裹着它的叶鞘里钻出来,开花了。那些鲜美的嫩苞,都成了蓬绒绒的尾巴,一片片在坡地上招摇着。
我们抽出几支茅草的绒花,互相往脸庞上挠着,边闹边笑,往高高的后山上跑。那里,野杜鹃开得正热闹。粉色的杜鹃这里一丛,那里一丛,都向我们笑盈盈地招呼。随便摘一枝,扯几朵,抽掉像蝴蝶的触须般颤颤伸展着的花蕊,把花儿捏作一团,扔进嘴里。薄薄的花瓣经不起咀嚼,很快化作一团甜酸的汁液。
但粉色的杜鹃花儿留不住我们的脚步。我们迎着风,继续向更深的山里行进。往往是在巨大的岩石边,深僻的山谷里,甚至陡峭的崖壁上,开着一两丛殷红殷红的杜鹃花。那才是野杜鹃花中的上品。颜色不必说,它的亦甜亦酸的滋味,比粉色花儿也要浓郁得多。我们连花蕊都舍不得丢弃,全嚼进去,虽然听说杜鹃花的花蕊吃多了,夜里是要流鼻血的。
吃着杜鹃花,我们的眼睛早觑着山道两边灌木丛里带刺的公公红了。看它白色的五瓣小花怎样开起又谢落,怎样结成一个个小小的青涩果子,这果子又怎样慢慢地鼓胀起来,由青转黄,由黄转橘,最后熟成一粒粒引人垂涎的公公红。公公红就是覆盆子。我是读了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才晓得这果子还有这么个学名。其实,早在它开始褪去青色、露出黄意的时候,我们就迫不及待地出手了。可惜那味到底是涩的,只好不甘心地吐掉。待果子开始染上橘色,摘一粒再尝,酸意仍在,却已透出点儿鲜甜的意思。终于等到红红的莓果连片成熟的时候,我们携着各式口袋,在山间一路搜寻,边摘边吃。近路的公公红最易摘取,但又大又红的果子总是藏在幽深的叶丛。那些日子,山里的公公红一日一熟,食之不尽。尤其一场阵雨过后,原先早给洗劫干净的灌木丛,又结出一片神奇的红果子。我们爱把最红的一捧果子聚在手里,猛地塞进嘴巴,尝一尝乡间饮食生活中并不常有的那种沁人的蜜甜。
莓果的气味弥漫在山间,虫子们也来分享盛筵。这些小东西大概和我们一样,一早候在那里,专会挑最鲜最甜的果子下嘴。黑色的蚂蚁们循着甜味,窸窸窣窣地爬上枝头,趴在果子上吮吸。恰好我们也看见了,把果子摘下来,抖一抖,照样敢吃。若趴着的是洋辣毛虫,我们便敬而远之。往往那些藏在叶丛里的大公公红,摘下来仔细一瞧,底下一圈白色的印子,据说就是毛虫食过的痕迹。这样的果子再红再大,我们是不敢拿来吃的。然而每年公公红季,总有小孩因吃得太贪太急,第二天出门,嘴唇已肿得不成形状。这个消息很快在全村孩子间传遍,道是某某食了毒虫爬过的公公红,“歪嘴巴”了。不料这“歪嘴巴”的一位,却是照样天天上山,猛吃不误,一刻也不肯错过这个季节的丰盛。
去摘公公红,若能寻见一棵金钩果,那是极大的运气。这种果子,形似缩小的草莓,味道比公公红更佳,却最为罕见,常常遍寻而不得一株。还有银钩果,一长就是一大片,粒大饱满,味儿却比公公红粗糙。只有一种蛇公公红,是真吃不得的,那是匍匐在坡底的一种草本植物,结的果子乍看去,与公公红几乎一般无二。大人们告诫,这种果子是蛇的食物。
野桑椹在公公红的季节里成熟起来,做了不起眼的佐餐。我们晃晃荡荡地走在田梗边,往矮矮的野桑树上揪两粒果子,嚼一嚼。熟透的紫色桑椹早给下田干活的大人们顺便吃走,留下的总是半青半黄的酸涩小果。还有酸针针,学名叫杠板归,三角形的叶子,叶背的主脉漫生小刺,连片长在村路边,篱墙上。把它嫩头上的叶子小心地掐下,用叶面团住叶背上的小刺,填进嘴里,磨碎,也是酸的,却勾起人的更强烈的食欲。
终于,我们的目光落到了人家园子里那些种着的桃树和梨树上。茂密的枝叶间,仔细看去,垂结着的青色果子已是累累。每个园子的园门总是紧闭着,我们只好顺着墙根,一路走,一路看。有一次,看见一株倚墙而栽的梨树,枝叶稀疏,独挂了满满一树梨子,在篱墙上方轻轻地晃悠。我们抬头看了一会儿,终于按捺不住,几人合力,居然爬上高高的石头篱墙,踮脚将够得到手的梨都摘了下来。那些小梨才有乒乓球大小,各人拿衣襟兜着,匆匆忙忙地躲到远处,一尝,全是涩的,又不舍得丢掉。直到晚饭时,妈妈嘟哝起几个小鬼把谁家的青梨给摘了,我才慌忙趁着夜色,把梨子全丢进了河里。
然而果子对味蕾的诱惑是巨大的。我们村子西北面有个果园,是拿一整座小山开垦出来的。山顶上出的大西瓜,甜得方圆几里闻名。更有三月的花季里,一面坡上遍开粉嫩的桃花,一面坡上尽是雪白的梨花,走过去,整个人仿佛都给带着甜意的花香兜住了。为了防人来偷果树果子,四下里的山脚都挖成了深深的沟堑,堑上再竖起高大的灌木篱墙。得了沟堑里泉水的滋养,这一带长起连片的公公红,还有一大株繁茂的金钩,高高倒挂在一处山脚壁上。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一得空就爱往那儿跑,为的自然不光是去采公公红和金钩。从山脚下望上去,眼看着园子里的果桃越长越大,由青而白,由白而泛出微微的粉红。我们早发现北边的篱墙有一处洞眼,足够一个小孩钻进钻出。有一天,趁着午后人少的时间,我和两个女伴偷偷从那个洞眼钻进园子,想去摘桃吃。我们不知道的是,看守园子的女主人早发现了我们的行踪。一行三人才刚下手,这位农妇一声大吼,赶将上来,吓得我们落荒而逃。记忆里唯一一次进园偷果子的冒险,就这样仓皇而终。
不久,公公红也落了。我们四处游荡着,继续寻找新的食物。把美人蕉的大花朵掰下来,吸食花冠底里的一点花蜜。把野地里的玉米秆子折断,当甘蔗似的咬得咔咔响。但那样鲜美丰盛的味觉,注定已是一个季节的回忆。初夏的风吹过去,带起一丝燠热。我们的春天的筵席,就在这日益逼人的热气里,渐渐走向了尾声。
作者:赵霞 编辑:谢娟 责任编辑: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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