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与火车有关的记忆,是气味。记得第一次乘火车,是父亲带我回他的老家无锡。为了省钱,坐的是沪宁线上的慢车,一路上大小车站都要停一停。站台上总有售货车在那里守株待兔,车一停稳,便有人下车购买当地土特产。到了苏州,便买上几盒卤汁豆腐干,无锡自然是用小笼包招徕旅客。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大家都囊中羞涩,能够大快朵颐的只是少数人。看着别人吃,自然是有些馋的,尤其对于一个孩子。父亲对我说,回程一定给我买豆腐干。
长大后,行程越来越远,旅途上遭遇的美食越来越多。印象最深的莫过于符离集烧鸡和德州扒鸡。一节车厢里,只要有一个人在享用,足够全车厢的人肚子咕噜一阵子的。如此美食,岂能无酒。往往是两三人,一瓶烧酒,还有一包不知哪里变出来的花生米,高谈阔论,旁若无人。这是一种细水长流型的吃法,拿着鸡腿并不着急三两口解决,而是顾盼生姿,近乎炫耀。
其实绿皮客车里的主流气味并不来自于食物,而是某种夹杂着汗臭和机油的混合味道。尤其是在冬季,车窗紧闭,常有近乎窒息的瞬间。夏季里打开车窗,大家都赞成,只是临窗的人要吃些苦头,迎面而来的热风也颇让人吃不消。有一回,我实在困乏,睡着了,醒来后,半边脸如瘫了一般,头也昏沉沉的,下车到家睡了一夜,第二天都没有缓过来。春秋时分,望着窗外,似乎可以闻到花香和麦香,然而那也只是意念罢了,但终归是美好的。
食物在别人的嘴里,气味要么可羡,要么可恶。我有一位同事,最厌恶别人在班车里吃肉包子和韭菜盒子,有同感的人或不在少数。然而长途旅行,免不了要充饥,通盘考虑周遭人的感受而选择食物,怕也是不大现实。
小时候在我眼里,上餐车吃饭的人都是有身份的。父母是普通劳动者,周末全家打牙祭不过就是小吃部里点碗馄饨,买半斤糖醋排骨。所以餐馆就是高档场所了,而提供炒菜的餐车就是这样的地方。家里有个叔伯,有一次带我去餐车用餐,点了醋溜鱼片,那滋味印象深刻。叔伯算是见过世面的,也不禁夸厨师的手艺好。多年后,自己偶尔去餐车点一两个菜,但味道至多是小炒的水准,可能是嘴刁了?
不知什么时候,方便面,尤其是味道浓郁的红烧牛肉口味的成了很多人旅途的标准用餐,一根火腿肠也往往成了标配。起先,人们并不太反感,但日久生恨,对此白眼相向的人也越来越多。除了方便面加火腿肠本身气味的浓烈,封闭车厢不通风等因素外,还有更深层的原因。现在的人,越来越看重私人与公共空间之间的界限,注重自我的感受,所以对于车厢里各种感官刺激的容忍度越来越低了。
较之气味的传播,肢体的接触更是现代人力求避免的。然而倒退几十年,车厢里摩肩接踵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在运力紧张的年代,车厢里大多数时候总是满满当当的。而且还有相当一部分乘客买的是站票,甚至还有逃票混上火车的,他们就倚靠着座椅靠背的侧边站立在过道里。如果遇上旺季,连狭小的卫生间里都挤着三四个人。有时候累了,站着站着就瞌睡了,随着车厢的摇晃,不免就靠在了别的旅客的身上。如无大碍,被碰着的人往往不作反应,在意的人至多用肩臂向外轻轻顶一下,打盹的人往往似睡非睡地移动一下身躯,若无其事。换作现在,不致歉一下,会被视作无礼。有些长途旅行的站客立久了,还会提出“非分”的请求,央求座客彼此挤一挤,让出半个屁股的位子好让自己坐下,甚至有遭拒后强行蹭位的。
绿皮火车上是面对面的长条座椅,没有扶手,旅客间的肢体碰撞无可避免。加之靠背笔直,若要换个舒服的姿势或歪斜着小憩,无意间的彼此倚靠几乎是极其自然的事情……今天的高铁里经常不满员,座位宽大,过道里行走自如,回想过去,简直恍若隔世。
与过去的旅行相比,还有一个感受,就是耳根子清静了许多。不仅仅是因为听不见了蒸汽机火车头发出的律动和间或的长鸣,车轮压过枕木和地轨时富有节奏感的咔塔声被单调的车体与空气的摩擦声所取代。
最近一次,和父母一同回老家扫墓。旅途上,父亲与一个中青年男子相邻而坐。父亲好几次都开启了话头,但都被一两句敷衍的话把话聊死了。后来那人干脆拿出手提电脑,做出了一副勤奋工作的模样。很显然,他没有与陌生人聊天的打算。
对于父亲那一代人而言,聊天与打扑克一样,是旅途中的固定项目。彼此不相识的人简直无话不谈,而且透明度很高。可以相互通报各自的工资水平,介绍彼此单位的大事小情,询问对方子女的婚嫁状况……对于那些讷于言的邻座乘客而言,他们想要不入耳都是很难的。这样的闲谈在车厢里随处可见,此消彼长。
小时候,我不明白父亲何以对一个陌生人如此坦诚相待,后来我渐渐明白了,在那个年代,虽然信息透明,但由于人际间的网络化程度很低,所以不必担心谈话内容会被广泛传播。在彼此间亲切友好的交谈后,一拍两散,相忘于江湖。
打扑克的人发出的欢笑和咒骂声,也是车厢里永恒的旋律。打牌和聊天也可以同步进行,只不过这样的聊天不会很深入,毕竟一大半心思要花在牌局上。一两局打下来,座位前后左右总有些技痒的看客会围拢上来,出谋划策者有之,点评者有之,甚至不乏煽风点火的人。如果你是个不爱打牌的人,偏偏遇到上了这样的状况,那么只能怪自己买票选错了时机。
大哥大问世后,列车上打电话成为一种炫耀和时髦,进而成为公害。前排一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在电话里与客户谈着生意,与数额上千万的钢材有关;身边的姑娘脸贴在手机上,跟男友一会儿撒娇一会儿怄气,欲罢不能;后座一位西装男士接到电话后,压低声音说了一句正在公司开会,然后就挂了,继续跟身边那位美女谈笑风生……其实他们的生意、私生活我都不感兴趣,然而各种吹嘘、诉说就是这么钻进我耳朵里。现在好多了,大家都在摆弄着自己的智能手机,顶多偶尔听见一两声莫名其妙的傻笑。
智能手机的出现,让视觉在旅途中变得越来越重要。
中国人是个喜欢社交的民族,自从智能手机和社交媒体紧密结合之后,人们的社交范围大大扩展了。眼睛盯着屏幕,人与人在空间里打得火热,你一言我一语,转发个笑话,斗个表情包,好不热闹。但与陌生旅伴的交流仅限于,为了方便进出请对方侧身让道时说一声“谢谢”而已。
当然也有人将手机视作阅读工具,读着各类娱乐八卦或严肃新闻、网络小说或世界名著。记得过去,火车站里有个很大的柜台,上面铺满各类书报杂志。最受欢迎的是法制文学,这是一种结合了侦探和八卦的文体,最为适合旅途打发时光。带一本《战争与和平》在路上,则会让人刮目相看,或许因此遇上一段奇缘也未可知。现如今,看不到书皮,人们将自己的阅读旨趣也藏了起来。在虚拟世界里,最好让大家都知道我,在现实世界里,最好不要有人知道我是谁,这大概就是许多人的心理写照吧。
当然也有旅客对社交和阅读都不感兴趣,拿着手机或平板只是为了打游戏或追剧。然而一个不争的事实是,旅途中视觉的中心就是那块屏幕。这未免太可惜了。窗外的风景,车内的人与物,难道就一点也不能吸引我们了么?这种视觉焦点的转移,也有其客观原因。越来越多的火车座位不再采取面对面格局,人们的视线被前排座椅的靠背所遮挡,几乎看不见别的旅客,侧目观察那个对你丝毫不感兴趣的邻座毕竟太过唐突失礼。进入高铁时代,火车的速度越来越快,窗外的景象飞逝而过,很难捕捉到什么有趣的细节,比如一只跳跃在草丛里的野兔……从主观层面来说,习惯了短平快的多媒体视听刺激后,对于慢速的视觉刺激和细致的观察,人们渐渐失去了耐心。在我看来,旅途的乐趣也因此少了许多。
作者:钦文 编辑:谢娟 责任编辑:舒明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