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花草(水粉)冯秋子
我妈妈曾是个文艺女青年,现在是文艺女中年,很可能以后是个文艺女老年。虽然这么说有些不敬,但我家并没有严格的长幼规矩,从小我就习惯于拎起电话问几句以后朝着里屋大叫“刘钟你的电话”,如今则变成了小刘、小钟一顿乱喊,妈妈这个词,实际使用频率极低。
刘钟其人,从一件小事上大致可以判断她的性格:出生时候顺着姐姐建美建华的名字唤作建忠,到了小学时候先是嫌弃“建”字笔画多,不知怎么就给她成功地把自己的名字缩成单名一个“忠”,后来又觉得“忠”字老实得过头,不够锐利,于是改个锐气十足的金字旁,成了“钟”。总结一下,横竖没有过一个正儿八经女性气质的名。
虽然性格不符,但之所以把她归类到文艺女青(中)年,是因为她简直符合所有对于这一类别的属性判断。二三十年前还没有“文艺女青年标准”这回事时,她就长发飘逸并好着长裙,裙摆大得躲一个我都绰绰有余,蹬双小马靴,穿件垫肩厚得跟铠甲似的短西装外套,又是一头自然卷披肩发,鹅蛋脸大眼睛戴一副细黑框圆片眼镜,随便往哪一站,都是人群中的焦点。和现在光看外表不怎么看内涵不同,从前的文艺女青年,还是要读很多书的——这从我家老旧的各种版本1980年代苏俄文学、成排《外国文艺》和《世界文学》上就可以窥见。在青年时代,我妈和许多阅读资源匮乏的年轻人一样眼冒精光地读着仅在朋友聚会中流传的外国文学,并深受勃朗特三姐妹的女性书写和理想主义、浪漫主义小说的“荼毒”。她曾经有摘抄习惯,家里有满满几大本字迹规整的手抄册,随手一翻就是大段摘抄加上奔放的抒情:“啊,简·爱的坚强意志和她对爱情的信念深深打动了我,而我的罗切斯特又在哪里?”
就在前几日,她的40年挚友(损友)仝红阿姨来沪找她玩,拖着我一同胡吃海聊后,挚友突然冒出一句:你妈妈绝对是个文艺青年。我心里一喜,太符合我对她的基本定位了,赶忙追问:比如呢?她挂着谜一样的笑容吐出两个字:“作啊!”女人的作,自古有之,天经地义,而文艺女青年因为太过喜爱各种文艺作品中的桥段,不经意间就在言行举止上效仿,简直行云流水。但“作”这件事很多时候是只能意会很难言传的一种气质,处于“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状态,我妈的“作”却已经上升到具体形象的阶段。最新的一个段子是,挚友有位不认识她的朋友看到了她年轻时的照片,脱口而出:她老公在家估计过得很辛苦。
我爸苦不苦我不敢说,只想客观描述:为了完成身为文艺女青年的终极目标,我妈嫁了个文艺男青年,理由是他又高又帅,只见过一面,酷似费翔的侧颜就“秒杀”了她的一颗少女心。又有忧郁的文艺气质,博览群书,《罪与罚》《红与黑》《战争与和平》倒背如流,果戈理契科夫巴尔扎克如数家珍,简直是双宿双飞你创作来我吟诵的不二人选。
嗯,所以这样一个妈,给皮得跟猴似的女儿写一本童年日记简直太当然,太意料之中。唯一出乎意料的是平素没耐心的她竟然断断续续写了好几年,直到我上小学后被老师批判为冥顽不化的多动症+多语症患者,她才断了念想,认为我这辈子没希望继续她的文艺路线而放弃了写日记的浩大工程。
于是我颇为惋惜地只有一本记了半截子的童年日记。自打有记忆开始,我就摩挲着日记本的暗红天鹅绒封皮,从里面学半懂不懂的中文字,这本日记与厕所马桶盖上的《射雕英雄传》一起成为我儿时中文的启蒙读物。
日记里的内容可谓丰富多彩,图文并茂,从来不会画画的妈妈一开篇就画了只五颜六色的小白兔,但不知为什么小白兔拄着文明杖,嘴里还叼根雪茄,边走边吐烟圈。仔细想想估计是画胡萝卜失误后涂改成雪茄,非常符合我妈善于开动脑筋弥补过错的性格。就好比我家衣橱里至今留着早先她给我织的小毛衣,胳肢窝不会收口,于是织成时髦的蝙蝠袖;漏针织出个洞,就在上面盖朵花;侧边忘记织口袋,于是外缝两片正方毛线片。
在和我爸各以“亲爱的女儿”为开头抒情一段以后(这一对文艺夫妇字写得真是好,啧啧赞叹),进入正文——
一般日记多是成长记录,如今各种记录软件的帮助下,妈妈擅长把关于孩子的一分一毫,比如长了多少身高,体重,喝了多少奶,尿了多少床像记账那样笔笔记录下来,我妈的日记却有以下特点:一是不规律,一开始记得深情又勤奋,随处可见身为新生儿母亲的欢愉,渐渐地就泄了劲,日记成了周记,周记成了月记,后来又成了年记,再后来索性就没有后来了。二是事后记,除了一开始的几篇外,往后的日记基本以“好久没写啦”“距离上篇很遥远啦”开端,虽然好歹想起来补记了,但笔下泛着的那股懒散劲,简直光明正大——从规规矩矩的小楷写到最后变成狂草,行距越来越宽,字也越来越大,宽疏得几乎有种艺术性的留白,多少有点交差敷衍的感觉。三是基本不记好,很少有今天带宝贝逛公园啦,今天宝贝喊妈妈啦之类的美好回忆,放眼望去多是各种忏悔体:今天钥匙忘带,把宝贝一个人锁在家睡觉了,床边上放着个塑料袋差点闷死她,后悔;今天没看住宝贝,她一脚踩空从二楼滚下去了,还好衣服穿得厚没出事,懊恼;今天带宝贝去单位车间,她手握铜勺去插高压电插孔,幸亏同事拉住了,后怕……每次心情不好时候翻翻日记,我都会觉得,人生啊真美好,活着就知足吧。
尽管日记中发生过的事我一件也不记得,但现在闲来翻看,在某种程度上,我还挺理解我妈记日记的心情。从新生儿到读小学,孩子与母亲接触最久,生理和心理都依赖母亲,无论是天然的母爱、强烈的被需要感,还是荷尔蒙作祟,幼年期间,母亲同孩子始终维系着密切的关系。这也是许多孩子上学的第一天,妈妈往往会在校门外垂泪的原因:不仅是不舍,更多是当把孩子亲手交给社会后,孩子再也不独属于自己,也不再会像幼年那样全心依赖母亲——作为个体的社会化过程,长幼的关系从此在全心呵护之外多了一层辅佐的责任,再不像从前那样单纯美好了。时光易逝,当年又少有视频记忆,还是用笔写下来,连同当时当刻的心情、感慨、照片上的花纹边角、右下海鸥照相馆的商标、初为人母时朝气蓬勃劲道十足的笔迹、英雄牌蓝黑墨水和抹不去年代感的口吻……这样的物质凭证太过珍贵,每个细节都在三十余载的光阴打磨后熠熠生辉,成为我人生中的无价至宝。
从道理上来说,自打进入学校识字写字后,记日记的义务其实就应当由我自己担当起来。无奈我跟我妈一样的半吊子性格,这桩美好的差事就此搁置。好在读了一所重点小学后,我的顽劣被老师挨个儿“收骨头”,压制了种种坐不住、说不停的劣迹后,渐渐也能淑女那样端坐着看看书了。
成年后,日记本就归我保存,她也很久没见到过自己写的那本红丝绒了。刚为了写这篇文章,翻出来又读了几页,顺手把第一页上我的周岁照翻拍了发微信给日记的始作俑者,她在惊讶之余只回了一句话:哇,小丑蛋。
好吧,也不知是谁,十分钟后心满意足地把自己跟小丑蛋的这张合照发在朋友圈,配着照片抒了一大段情也就算了,还特地发语音给我:“你快去点赞呀!”
手机那端的文艺女中年,如今已升级当了外婆,看我跷着二郎腿躺在床上看闲书时,忍不住总要督促我:“你也给宝宝写写日记啊。”
“才不要,我懒。”
“以后拿出来送给他,多有意义。”
“以后的孩子哪要看这种啊,你们这代人啊,就是太理想主义。”
“理想主义有什么不好,”她忿忿地白了我一眼,“小孩子懂点什么?”
我骨碌一翻身,从床头柜里摸出一本孙悟空大脸封面的日记本,递到她面前。
“哇,你个小骗子啊,让我来看看。”
“怎么就那么几页?”
“我懒啊。”
“哎,你字怎么那么丑?”
“你话好多,拿过来,不给你看了。”
“要看的,要看的。”
“……但是真有点丑啊,别跟人家说你是我生的啊。”
我默默别过头去,不响。
作者:张滢莹
编辑:王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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