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逢君,问道十年,真是我师。记少陵诗苦,江湖秋兴,稼轩词辣,烟柳春归。相伴青灯,曾题黄绢,觅句回廊几皱眉。闲消处,正惊心语隽,捧腹声颐。
年时。莺燕差知。尽王谢堂前任所之。纵烟霞养性,休论日下,膏肓煎病,怕误星期。佳约登山,韶光逝水,不见先生泪暗挥。从今后,剩白云冉冉,芳草萋萋。
最初读吴湖帆(1894—1968)的《佞宋词痕》时,并没有注意到这一阕《沁园春》,它的题目是《壬申春挽朱企亭先生》。近日偶然看到一开吴湖帆的手迹,录的正是这阕词,末尾多了一行署款“企亭世丈大人遗象。壬申三月,世侄吴湖帆拜题”。与《佞宋词痕》里的誊清稿不同,原迹“烟柳春归”一句下有双行小字附注“余于甲子岁来海上,即访先生于寓斋,以诗词请益,先生指杜、辛为法”;“尽王谢堂前任所之”一句下附注“先生近年适馆于四明王氏、吴兴谢氏”;“怕误星期”一句下附注“先生课余必至嵩山草堂,纵谈往事,病后竟不复见”。
从吴湖帆记述知,民国十三年(1924)秋,他和夫人潘静淑 (1892—1939) 定居上海嵩山路后,便慕名拜访乡中前辈朱企亭,以作诗填词相请益。郑逸梅在 《三吴一冯》 之“冯超然”一篇中提道:
他卜居嵩山草堂,为一九一九年,超然三十七岁。当甲子齐卢之战,吴湖帆在苏,为避兵祸,拟迁地为良,那淮海草堂,亦即梅景书屋,和嵩山草堂望衡对宇,便是超然为湖帆代赁的。……超然为了培植外甥张谷年,请了一位饱学之士朱企亭来家教读,敬礼有加,束脩优厚,不料企亭患了食道癌,超然犹担任了昂贵的医药费,以冀夺回垂危的生命,奈药无灵,终于离世。在他离世前一天,超然尚亲临病榻,探望慰问。企亭已口噤不能发言,频向超然拱手作揖,相对泪下,其挚情有如此。
郑逸梅侧重于描写冯超然,朱企亭可能只是衬托,故对其生平记述并不太多。对于冯超然到医院探病这一段往事,在企亭之子的 《哀启》 中并没有提及。
事情总会出现一连串巧合,在发现吴湖帆 《沁园春》 词手迹之后不久,笔者竟又陆续见到朱企亭家的宗谱《紫阳家谱》,以及他中举后的朱卷履历、去世时的讣告等数种文献,窃谓与这位乡先贤因缘不浅,不能不为之略作介绍于下。
朱企亭 (1870—1932) 名振曾,字瑟盦,号企亭,又作起庭。朱汝楫之孙、朱清骐 (原名清彦) 之子,出嗣伯父兆鳌之后。家住苏州城东狮林寺巷,与狮子林相毗邻。清光绪十五年 (1889) 中秀才,后补廪膳生。二十八年 (1902)中壬寅恩科举人,今所见朱卷,就是此时刊印。此后科考不利,朱氏以坐馆授业为生。光绪三十一年 (1905),他曾短暂担任马鞍山矿务事。辛亥革命以后,侨居沪上,先后馆于沈、杨、袁、谢诸家,而与移居沪上的冯超然过从甚密,一度馆于冯家。民国十八年 (1929),朱企亭因富商王伯元之聘,担任家庭教师。据其子朱慰元在 《哀启》 中说,王氏“敬礼备至,故先父亦忻然乐就,绝不以为劳顿”。朱慰元 (1892—?) 谱名祖望,是朱企亭的独子,先后任职于苏州通俗教育馆、上海商务印书馆,与黄炎培、顾颉刚、范烟桥、叶圣陶、陆澹安等均交好。清末抄本 《紫阳家谱》 很可能是朱家旧藏,对朱氏族人、尤其是朱企亭祖孙数代人的事迹都有小字补注,并补入第十二世、朱慰元之子朱宪民一代,时已入民国。
朱氏讣告,系铅印本一小册,分小像、题辞、讣文、哀启四部分。首为朱振曾遗像,上有孙伯南篆书题“企亭先生小象”字样。题辞凡四家,吴湖帆的《沁园春》 词在最后,前有张一麐、单镇、杜应震等三人诗文。讣文提到,朱企亭于民国二十一年 (1932) 一月十三日上午五时在上海同德医院病逝,灵柩运回苏州,权厝于阊门外永善堂,“幕设苏州城内塔倪巷宝积寺”,又小字附注“丧居向寓闸北,日寇侵沪后,暂寓法租界福履理路建业西里七号,如荷通讯,请由建业里十一号青光小学收转为妥”,上海法租界里应是朱慰元的住址,今天仅从这两行字就可看出当日上海情势之紧张。
吴湖帆 《丑簃日记》1932年残存一月日记,可惜十三日失载,不知是否曾探朱企亭之丧。依照其 《沁园春》 词小注所述,他从1924年至1932年八九年间,与朱企亭皆有交往。然由于1932年春吴氏夫妇转拜吴梅 (1884—1939)为师,学习诗词,朱企亭逐渐被弟子们所淡忘。如王伯元 (怀忠) 之子王念祖在 《记先父王伯元》 一文 (收入1988年出版 《上海文史资料选辑》 第六十辑《旧上海的金融界》) 回忆王伯元“认为一般的学校教学水准不高,加以当时出入学校,安全可虞,因此在家里请了名师,如词曲大师吴梅 (瞿安) 等,教授我兄弟,月薪高至五百银元”,并未提到朱企亭。同样,在新版的 《吴湖帆年谱》 中也没看到朱企亭的身影。
不过,被王念祖称道的名师吴梅,与其父王伯元相处并不融洽,最后终于决裂。这一段故实,《吴梅评传》 的作者苗怀民除在书中加以叙述外,还特意拈出,作 《吴梅任上海富商西席史实述考》 一文,以至如今已广为人知。
从时间上看,我们稍加留意就不难发现,在王家任教这件事上,朱企亭、吴瞿安显然存在前一任、后一任的关系。1932年一月十三日,朱企亭病逝于上海;1932年三月,吴梅到王伯元家任西席。吴湖帆说朱氏去世前任教于四明王氏,应该就是朱氏 《哀启》 中的王伯元,王氏为慈溪 (属宁波) 人,故冠以“四明”二字。若朱企亭没有病逝,吴梅到上海谋食,吴湖帆就不可能将他荐予王伯元。
王家对老师的礼遇,在吴梅身上表现十分明显,苗怀民文中已揭示无遗。郑逸梅口中的“饱学之士”朱企亭,其待遇或许没有吴梅高,但他已十分满足,因此“忻然乐就,绝不以为劳顿”。在他去世两个月后,吴梅接替他的位置,成为王家的家庭教师,尽管最终与王伯元不欢而散,但数十年后弟子王念祖仍念念不忘这位词曲大师的教诲。正如前文所述,相同的情况也发生在吴湖帆身上。朱企亭去世后,吴湖帆悲悼故人,写下这一阕 《沁园春》。多年之后,吴湖帆编定 《佞宋词痕》,往昔的记忆日渐模糊,附注中朱企亭的生平细节,被他无意中抹去。或许从此以后,吴湖帆夫妇的诗词创作,全出于词曲大师吴梅的教诲,也便成了理所当然之事!
作者:申闻
编辑:范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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