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海杰
德奥音乐的影响力为什么在全球经久不衰? 这是因为他们有巴赫、海顿、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舒曼、勃拉姆斯、布鲁克纳、马勒、“新维也纳乐派”,直至当代的贝尔恩德·齐默尔曼、亨策、施托克豪森……由此可见,一个国家的音乐文化要立足于世界之林,第一重要的是原创作品,是一流的音乐大家。在我所关注的中国当代作曲家中,郭文景就是非常独特的一位。
那是好多年前了,我在“上海之春”聆听中国当代作品音乐会,许多作曲家的名字对我来说还是陌生的,我是完全根据自己的现场感觉来聆听,这样也有一个好处:头脑里毫无条条框框和任何的先入为主。记得当时有一首作品不经意间感动了我,尽管那还只是一部交响曲的一个乐章 (整部交响曲当时好像还没有完成。我不知记忆是否准确)。由此记住了这位作曲家:郭文景,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教师。
我后来持续关注中国作曲家的原创音乐,上海只要上演新作品音乐会,我都会尽可能地去现场聆听,并发现一个现象:尽管作品各有千秋,有的在世界乐坛也获得赞扬,但几乎都有受到西方当代作曲技巧和音乐理念影响的痕迹(关于这个问题,涉及面太广,在此不作展开)。郭文景的作品虽然也运用了现代作曲技法,但总体风格最“中国化”,最具中国气派中国精神。最近国家大剧院出版发行了郭文景声乐作品专辑 《天地的回声》,又给了我们了解郭文景创作风格的一次难得良机。
这是2016年11月26日中国国家大剧院的现场录音,由新生代指挥家夏小汤、焦淼、陈琳执棒中国国家大剧院合唱团、中国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作品创作时间从1987年的 《蜀道难》,到2016年的 《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几乎是郭文景三十年声乐创作的一个回顾、总结和缩影。《蜀道难》 (李白诗,为男高音、合唱与管弦乐队而作)虽然创作于三十年前,现在听来依然气势磅礴、元气充沛、震天动地! 男高音王传越的三声长叹“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抑扬顿挫、层层推进全曲的进程,仿佛是一位英雄带领众人 (合唱)呐喊着向艰难险阻的巍峨高峰攀登。全曲的节奏先缓后疾、先抑后扬,至“剑阁峥嵘而崔嵬”进入快速冲刺,气势如虹,一往无前,直达巅峰! 极具画面感,令人联想到理查·施特劳斯的 《阿尔卑斯山交响曲》。
《清平调·云想衣裳花想容》,选自郭文景的歌剧 《诗人李白》。好多年前,我曾在上海大剧院观赏过 《诗人李白》的全剧 (张国勇指挥上海歌剧院管弦乐团),这是部很有特色、非常成功的歌剧。选曲先由男低音关致京演唱“云想衣裳花想容”(四句),合唱弱声以次跟进,然后再由京剧小生李宏图“闪亮”演唱,男低音的低沉深厚、京剧小生的高亢明亮,就像是唐明皇与杨贵妃的一唱一和,卿卿我我,尽显唐明皇对杨贵妃的柔情蜜意。为无伴奏合唱与一个打击乐队而作的 《天地的回声》,表达了作曲家“上天入地,包容万象”的宏大超越的境界,其中既有芸芸众生默诵的“大慈大悲”,也有 《金刚经》 中的“一切有为法”、藏传佛教六字真言、列子的“可以生而生”、当代诗人西川的“我的精神已登达山顶”。他们包融互渗,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参差并进,升华至崇高神圣之境。此曲技巧高,演唱难度也高,无论是形式还是内容,都尚有进一步上升完善的空间。
因为是现场录音,难免会有瑕疵,这可能涉及二度演绎与一度原创之间的关系。《春天,十个海子》 (为女高音、两架竖琴与管弦乐队而作) 中,女高音宋元明的演唱有些“音包子”,两架竖琴的声音也几乎听不清。比较而言,《远游·布满伤痕的肉体啊》 (西川诗,为女高音与管弦乐队而作) 中,女高音阮余群的演唱通透清晰,情感充沛,充满戏剧张力。《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 (改编自郭文景的歌剧 《夜宴》),全篇演唱的是南唐后主李煜的那首名词。身为一国之君,却遭遇国破家亡、沦为阶下囚、朝不保夕的极度痛苦之境,这样的情感是极度私人化的,用合唱来表达,是否合适?
行文到此,读者诸君已经看出,唱片中的曲目都与中国文化尤其是中国文学有关,可见郭文景深厚的文学情怀。如果他不作曲,很可能会是个文学家。文景———文学的风景呵。唱片最后甚至还附录了郭文景诵诗录音,分别是海子的 《春天,十个海子》、西川的 《远游》(节选)、李白的 《蜀道难》。其中的《蜀道难》,郭文景是用四川话朗诵的(郭文景祖籍四川),真正的原汁原味了。非常值得一提的是,郭文景所有声乐作品的文字,都是中文。包括他创作的歌剧,也全部是中文。这种面对世界潮流而毫不妥协的以我为本的精神,难能可贵,令人尊敬! 这又让我想到了捷克作曲家雅纳切克。
在郭文景那一辈著名中国作曲家中,只有郭文景没有留学西方的经历,现在看来,这未尝不是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