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家明
我非常喜欢斯坦伯格的漫画,但在中国大陆,除了1987年文联出版公司在未得到授权的情况下,出过他一本小册子,再无所见。大约十年前,定居香港的沈培金先生给我看两本美国出版的画册,我才第一次知道了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位妙不可言的画家。当时从网上查找,中文资料几乎为零,英文信息也不多;给出版画册的美国出版社发信,总无回音。于是从沈先生那儿借来画册,拷贝一过,自存赏玩。后来,三联书店出书时余下一些废纸头,我请设计师利用它们印了一套斯坦伯格的漫画,赠给作者、读者,人见人爱。也许沈先生看我着实喜欢,破费在亚马逊又淘了一本老版画册送我,可是几经搬家,一时竟找不见了。
斯坦伯格漫画的最大特点是细细的、无所不能的线条。他是那种“纯线条表现”一类的画家,甚至被称为用线条表演魔术的人。看了他的画就知道,这样说一点都不夸张。他似乎对生活中的线条特别敏感,无论是人物、衣饰、宠物 (狗、猫、马)、树木、花草、建筑物、马路、汽车,甚至草写的字母都能变成一根根线条,游弋在他笔下。那线条优美、流畅、轻灵、果断,单纯而又丰富。他似乎更喜欢描写线条繁复的物象,如巨大的装饰奢侈的房子,房前柱子和雕饰,房内楼梯、窗户、橱柜、沙发、地毯、瓶花等等。他是生活中美妙线条的发掘者。他告诉人们:线条无处不在,世界是由线条组成的。线条将万物简化,重新定位,一切臃肿、含混、五色乱目的东西都变得清晰明了。
斯坦伯格漫画的另一个特点是随意营造、变化多端的空间。美妙的线条只有营造出美妙的空间才有存在的意义。正如俄国画家列宾所言:光秃秃的线条也可跃现在纸上,只要放在合适的地方。斯坦伯格常常俯视整个城市,城市广场和街道、楼房,由远及近,一览无余;他喜欢俯视城市生活中的一个个场景 (卧室、阳台、酒吧、超市)。这个城市忽而在地平线以上,忽而又在地平线以下,宏伟的宫殿建筑如积木一般折叠伸展;地平线只存在于他画的具体事物,随着具体事物而变化;卧室和酒吧从地板的条纹到天花板的雕饰都历历在目,超出正常视界。他对空间的表达,近似中国绘画中的多点透视,新奇多变,有现代感。后来我知道他是学建筑出身,对之有了新的理解。
斯坦伯格不但发现了大千世界的线条,还发现了生活中的无数奇妙之处。“这些一度被看作简单的讽刺作品,实质是极为深刻的视觉上的喜剧场面”。评论家们甚至认为,斯坦伯格的每幅画都是一句格言或警句,他的线条总是表现出某种特征、某种含义、某种结论。我赞同喜剧场面的说法,但大可不必拔高斯坦伯格的思想意义。从作品中,我能明显感受到他对庸常生活的倾心和专注。在他的作品中看不到重大使命感,连崇高的道德观也没有,所有的只是生活中的偶然发现和奇思妙想。英国艺术史家贡布里希说:“也许,当代没有一位画家能比斯坦伯格更多地了解所谓想象的原理。”他经常通过想象造成视觉逻辑悖论:一只手正在描绘另一只手,而这另一只手也在描绘另一只手,依此类推,第一只手和最后一只手处在同一时段。这似乎不合逻辑,细想又合乎逻辑。我最爱看他发现生活细节的作品,如把自己的手型不断描到墙壁上作为装饰;妈妈听女儿拉小提琴流泪;酒吧里一个醉汉躺在三张椅凳上;几把带背饰和坐垫的椅子凑在一起,活像几个贵妇人在聚会;深夜,一位街头艺人在弹吉他,半地下的窗口有一个姑娘在如痴如醉聆听;一位先生单脚站在台座上让人擦皮鞋,自己却在读书……这类生活小景充满温馨,其中并无多少讽刺,而是在优美、夸张的形象里渗透着淡淡的幽默和令人愉快的智慧。这些画常常让我想起丰子恺先生。
欣赏斯坦伯格的画,还可看出欧洲现代绘画的影响,比如克利的造型和线条、凡高的素描。我当时还不知道斯坦伯格的履历,但我断言他没进过美术学院,因为他的作品里没有丝毫的学院气。直到最近两年,网络上关于斯坦伯格的信息才渐渐多了起来。
索尔·斯坦伯格 (Saul Steinberg),1914年生于布加勒斯特一个印装艺术品和书籍的家庭。长大后,他在意大利米兰学习建筑,同时向漫画杂志投稿。“第一幅画发表时我发现了自己的天赋。画那幅画我只用了十分钟,但是在报纸上印出来后,我痴迷地盯着看了几个小时。”从少年时代起,他就生活在身为犹太人的不安中。1941年,意大利颁布反犹法令,斯坦伯格被迫逃亡。途经圣多明各时,某个夜晚突然醒来,恐怖地看到成千上万只蚂蚁正在墙上挪运着一只硕大的蟑螂。这个场面,也许让他想起马路上排着整齐队列的党卫军冲锋队员,终生嵌在他的脑海里,成为他造型艺术的关节点之一:现实本身就充满了变形乃至畸形。辗转到纽约后,他幸运地成为 《纽约客》 的特约漫画作者,从此开始了与之长达六十年的合作,总共为 《纽约客》 画了九十个封面和一千多幅漫画。二战末期,他曾参加美国军事部门的工作,到过中国和印度。
斯坦伯格曾对别人说:我是从儿童画中汲取灵感的。我认为所有自发的风格绘画,比如原始人的艺术,都源自儿童画。儿童是真正在用线条表达的人,几乎是一种写作。我喜欢笔迹,大众的笔迹,儿童的笔迹……他否认受过克利的影响。他说自己和克利唯一相同之处在于:都是没有停止画画的孩子。
1975年,比斯坦伯格大一岁的姐姐丽嘉去世。他在她的墓碑旁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很快,他发现患了抑郁症,几乎每天凌晨三点半就在恐惧中醒来,再也无法入睡。为了摆脱这可怕的疾患,他开始梳理自己的心灵,过各种犹太节日,遵守犹太教的禁忌。但断断续续拖了二十多年,症状时好时坏,一直未能治愈。1997年底,他开始精神恍惚,整一个月卧床不起,自称像是他喜欢的冈察洛夫笔下的奥勃洛莫夫。他用床单蒙住头,沉浸在无边无尽的梦魇里。他以为自己心爱的猫还活着 (已经死去二十年了),打开手电筒到处寻找。医生尝试对他进行电击疗法,这会让他短暂失忆,但是六至八周后能够恢复。1999年,斯坦伯格因癌症去世。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那一幅幅通过流畅线条表现的,变形、夸张、神奇、喜剧化的形象,其内底里,也许是恐怖、黑夜、畸形、蠕动的蚂蚁阵仗? 斯坦伯格用一生的艺术来欺骗、抚慰自己的心灵,伟大作品由此而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