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宇
古人的爱情故事常让我们遥想揣测,或许是离我们远了,朦胧之间就增添了几分神秘与新奇。在对古典的阅读中,我发现了一个有意味的场景:许多爱情的端倪竟是在墙边发生的。
白仁甫的 《墙头马上》 写裴少俊和李千金的恋爱是在墙头一见,互生爱慕。《王娇鸾百年长恨》 里,娇鸾在后花园打秋千,被周延章于墙头窥见,彼此倾心。皇甫枚 《三水小牍》中写步飞烟和赵象的一见钟情,是因赵象在墙缝里窥见飞烟,顿时“神气俱丧,废寝忘食”,托人转情开始的。一墙之隔,园内园外,因窥,而喜欢,因见,而邂逅。相识离不开墙,男女的表白,互述衷肠也常选择在墙边,王实甫 《西厢记》 里,崔莺莺与张生,在隔墙酬韵中,传递爱慕之情;孙传鋕 《软邮筒》 里,公子郎生与小姐青霞,隔着墙,在和诗唱吟中,暗通情愫。
上面所举,如果还只限于男女爱情的发微,那么,感情升温后,就不再是隔墙而“窥”,隔墙而“谈”了,而是要跨过墙去。《诗经》 里的将仲子开了“跳墙”的先河,“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这以后的墙,就常常成了引导人们走向情爱的搭板。元·无名氏的 《碧桃花》 里,张道南因追鹦鹉而跳墙入园,从而看见了意中人徐碧桃。《金瓶梅》 第十三回里“李瓶姐隔墙密约”。《钟情丽集》 中,辜生约会瑜娘,也是“至更深夜静,生遂逾垣而入”。墙在 《聊斋》 里,更几乎成了男女相悦传情的鹊桥,“相如坐月下,忽见东邻女自墙上来窥”(《红玉》),“南指曰:夜以花梯度墙,四面红窗者,即妾居也”(《葛巾》),“忽一女子逾垣来,笑曰:秀才何思之深”(《胡四姐》) ……
墙,现实中原是用来遮蔽、阻隔的,是一种制止他人进入的标志,但在古典小说、戏曲里,却成了传情达意的好地方。那么,墙边的爱情在现实中真会上演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特别是南宋之后,“设男女之大防”,是统治者、道学家和“良善人家”的首要之事,男女相见都很难,更何况还被高墙所阻。
文学作品中何以墙边的爱情滥觞,究其原因,墙在古人的笔下似乎成了一个矛盾的象征体,既是屏障,又是桥梁。所谓屏障,因为那时男女授受不亲,年轻男女单独相处、相恋几乎没有可能,此时墙可视为一种界限,是把男人和女人严格隔离开来,不让他们交往,不让他们接触,甚至不让他们见面的冰冷的建筑。墙内是自闭、禁锢之所,墙外却是烂漫、自由的天地,如 《牡丹亭》 里杜丽娘所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墙,隔开的是身体,隔不开的却是少男少女情窦初开、向往爱情的心。说它是桥梁,是因为世间就有这么一个悖论:越是压抑,就越要反抗;越是禁锢,人向往自由的生命冲动越强烈;越是三纲五常,渴望爱情的本真欲求越注满诗意。现实得不到,就转之于想象;正常的途径被堵滞,就到文学里去寻找。这时的古人仿佛很有几分逆反的心理,你道高墙锁春深,我却偏要在墙边谈恋爱;你道高墙可以限制身心,隔开自由,我却偏要抬脚过去谈情说爱……
墙边的爱情,交织着作者“青春的叛逆”和“成人的童话”,是他们“爱情幻想”的一次次穿越。当原本体现“宫墙之高足以别男女之礼”的墙在小说、戏曲里演变成“成人之美”的桥时,这种“有意味的颠覆”,就走向了现实中墙本来的反面,清 《合影楼》 中把墙变成桥这层含义,通过小说的演绎,揭示得最为清晰、细致。“管提举、屠观察两家不睦时,凡是界限之处都筑了高墙,把两家彻底隔开。后来,管家之女玉娟和屠家之子珍生,通过水中的倒影彼此相识,因而隔墙细语,流水荷叶作了传书递简的使者,两人甚相爱悦……当道学家拒绝说亲之后,则在浮墙底下填上瓦砾,筑起长堤,连一双影子也分隔两处……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就拆墙掘堤,中间还架起一座飞桥,使牛郎织女无天河银汉之隔了”。
墙边的爱情,这样的男女交往方式,在现实中虽然是很难存在的,但它却反映出某种“合理的荒谬”。古代扭曲的社会道德与正常的人性欲望必当引起冲突,压抑与反压抑,必将在荒谬中寻出合理,即使这种合理表现出另一种荒谬。
今天,当我们在泛黄的纸张里,读到陌生的青年男女要透过墙缝相见,要隔着墙角倾诉情思,要通过跳墙而相识相拥,它让我们深深感到那个时代男女正常情爱的不易,也深深明白,正因为现实中的缺乏,才倍感珍惜,才会激发小说家、戏曲家纵情抒写,在替代里满足,在满足中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