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辞灶天;二十四,拉大字;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割年肉;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全都有;三十下黑儿满街走。”这是北方农村过年时的习俗。年初一之后每天也各有讲究,当然各地细节各不相同。下面拣老家春节前的几桩事情说说,给过年添点兴味。
二十六,割年肉。
小时候,我从来不敢看杀猪的,害怕猪临死时的嚎叫声。但是,年前,无论卖猪肉的还是买猪肉的,一律地兴高采烈。
那时,放了寒假的父亲,无论领没领工资,除了买好或者赊好一条猪腿或者一大块肋扇之外,常常让熟识的杀猪人家给他留一挂“里罗子”,也就是一套猪肠、猪腰、猪心、连肝肺。好的时候,会加一个猪头。买回家,父亲就张罗着洗和煮。先在当院里刷好案板,把这些物件啪往案板上一摔,拿大刀一件件啪啪啪分开,再压好一大桶水,倒在大黄盆里,一件件、一遍遍清洗干净。水是拔凉的,但是父亲忙活起来,头上却冒热气。
锅屋里母亲已经刷好大锅,劈好柴,大火烧热了水,父亲拿筐盛好洗净的肉,往锅里一股脑儿倒进去,烧开,撇沫,加上花椒、八角、桂皮等大料,然后盖上高粱梃子绮的锅盖,大火熬,小火炖,一会儿整个屋子里雾气腾腾,一个院子里都香气袭人。
大冷的天,母亲常常是不穿棉袄的,因为她几乎从来没闲住过。煮好后,父亲会把孩子们喊到他跟前,把切好的一大碟灌肠,让我们先过瘾。热腾腾的,等不及拿来筷子,我们抓起来就吃,那叫一个香啊。
之后,这些熟肉就要被放进篮子里,挂在堂屋里的梁头上。年后待客就指望着它们了,小孩子只能望肉兴叹了。我们唯一可以放开吃的,是猪皮冻。父亲把处理净的猪皮、猪耳朵和黄豆、花生放在一起,加上佐料煮,煮好后盛进盆里,第二天早上我们就能吃上味道鲜美、清爽可口的猪皮冻了,而且足够我们吃好长时间。
那时家家堂屋当门屋梁上都挂着篮子,有的鱼啊羊腿啊大块的猪肉啊,直接挂在那里,进门就能看得见。好像谁家挂得多,谁家的日子就红火,所以家家都不含糊。
二十七,熬糖稀。
每年腊月二十七的时候,我们家都要熬糖的。
前一天下午,母亲就到南园里,下到红芋窖里,把熬糖用的红芋拾出来,要两三槎头才够。回到家,一块块儿把根须摘干净,剔除坏掉的,然后洗干净了。第二天一早,削好皮,把切好块的红芋倒进大锅里,加水,大火烧开,直到红芋烧到烂熟为止。
父亲刷好一口砂缸,用大马勺,一下一下把煮成粥的红芋舀进去,再拿一根擀面杖,按顺时针方向,搅啊,搅啊。母亲把提前几天生好的大麦芽,在碓窝子 (石臼) 里捣好,倒进砂缸,然后合力搅。搅到你根本看不到红芋块之后,他们就把这些糊状的红芋,再一勺一勺舀进纱布袋里,在斜放的案板上用力挤啊挤,清亮的汁液就流进下面的陶盆里。等把所有的过滤好之后,再把陶盆里的汁液倒回干净的大锅里熬,这时就快到了中午了。
糖稀熬好之后,就是叠糖了。母亲做的有炒糖,有米花糖,有芝麻糖,花生糖。这时跑出去野了一晌午的孩子们都给吸引到跟前了,拿母亲的话说,一个个就像饿燕似的。过年的时候,家里做什么活计,母亲都是把孩子们赶到外面玩去,一是嫌孩子们碍手碍脚,二是嫌孩子们多嘴多舌。母亲说过年图的就是吉利。
叠糖的时候,孩子们把在街头炸好的大米花拿来,一把把地往嘴里塞。大人夺过袋子把米花铺在案板上,然后把糖稀浇上去,不能多也不能少,多了黏牙,少了米花不能成团。母亲把和着糖稀的米花用力揉在一起,用刀压成长条形,然后,一刀刀切下去,放在簸箕里晾一会儿,又甜又脆又香的米花糖就做好了。接着母亲又去做花生糖、炒面糖。剩下的糖稀,母亲把它盘成一个糖盘,金黄金黄的,以后孩子什么时候想吃,就给磕下来一块。
二十八,把面发。
也不知道,那时为什么会蒸那么多的馍馍。我们家一米多高的大砂缸,要蒸满满一缸。
面不是和在盆里的,也没有那么大的盆能装得下。和面也不是一般的人能和得了的,要有大劳力。先把一大口袋一大口袋的面倒在一米多长的柳条簸篮里摊开,加温水和自制的发好的引酵。揉面那要我大哥抡开膀子干的。凌晨把面和好,天冷,要盖上被子,等面发了就可以蒸了。蒸了一锅又一锅,常常要持续一整天的时间。
母亲和近门的嫂子们把发好的面折成一个个的馒头,还要给黄面里加上红芋馅或者豆沙馅,用竹制的四五层的大蒸笼来蒸。蒸好之后,刚一出笼的馒头,麦香四溢,孩子们就跑去抢,嘴里叼着,手里掯着,什么菜也不需要就,三两个很快就能下肚。
一笼一笼的抬下来后,放在厢房里用秫秸编成的好几米长的薄子上晾开,晾凉再把它们一个个收进那口一米多高的大缸里。
那时候,我一直都不明白,怎么一到过年,母亲就会变出那么多的白面来。平常难得一见的白面馒头,在那一天堆得像小山似的。
二十九,全都有。
年二十九,家家都在忙着炸丸子。有藕合子、萝卜丸子、大米丸子、肉丸子等等。我们家的传统主要是炸绿豆丸子。母亲先在小石磨上把绿豆磨成粉,然后把绿豆粉加水和葱姜作料调成一大盆馅。
炸丸子这活儿,都是父亲给母亲打下手,他烧火,风箱还拉出节拍来,配合着他的唱腔,父亲的脸被灶膛的火映得通红,一会儿一段豫剧,一会儿一段京戏。母亲站在锅灶旁,左手攥着馅,右手用食指和拇指一撮一撮就飞快地把丸子一个个送进了油锅里。等它们一只只圆滚滚得飘起来,炸成了棕红色,豆香味就弥漫开来。
大年初一的早上铁定吃饺子,中午是海带、豆芽、绿豆丸子汤。在我们家这是年年都不会变的。
炸好的藕合子是不规则的块状,常常来了客人,炖菜的时候与肉炖在一起,出锅它也就算一个大碗儿了。
炸丸子的时候,孩子们常常等不及,不住地跑来问,咋还没炸好? 咋炸这么多? 母亲就会大声冲孩子们嚷:一边儿凉快去! 生怕孩子们会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其实这时候,孩子们真正放在心上的不是这些丸子,而是最后才会上锅炸的焦叶子。
我小时候,地里还种稷子,那是做焦叶子最好的原料。后来不知为什么就都不种了。过年时母亲只好把买来的有时是邻居送的一些糯米面或者粘玉米面,用热水烫好,加上糖和芝麻和好,然后拿擀面杖擀成薄薄的面皮,用刀子划成一个个的菱形。放在秫秸薄子上晒干。炸丸子的时候,最后就会把这些炸成金黄的焦叶子。这是孩子们最喜欢吃的,焦香酥脆。也是年初一乡邻拜年时,招待他们用的。走亲戚时,也会带上一些。不过,常常走在半路上,就被我们这些孩子们偷吃得差不多了。
焦叶子的味道,香了我整个童年。年三十,下黑满街走。
年三十,天一明,家里人往往分成两拨,一拨去赶集,一拨在家剁馅包饺子。
孩子们最高兴的是跟着大人去赶集。没有车子骑的,就呱嗒呱嗒跟在大人后头躖 (duàn急追)。那时我们要么去陇海线上的黄口车站,要么跑到砀山那边的大集上去。
女人这时赶集多半是想买个花洋布褂子或者买个红围巾,犒劳一下一年忙到头的自己。当然还要给自家男人和孩子都扯一身“换年新”。
父亲早早吃了饭,一个人骑上自行车去赶集,去得早,回得也快。回来后,少不了闺女的花、儿子的炮,少不了买几张年画、红纸,还有瓜子、糖果等等一些好吃的。那些红的花儿,是用油纸或是绢做的,那时就是觉着好看。戴上花儿、穿上新衣的女儿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花蝴蝶一般。
男孩子哪里能等到晚上,拿着甩炮到处甩,地上墙上,噼里啪啦。新套上的衣裳,烧个把窟窿,回家挨揍那是常有的事儿。有的孩子无意或者根本就是捣蛋,拿点着的炮仗往路边谁家柴火垛上扔,顿时火光熊熊,孩子们欢呼雀跃,听到主人家骂将出来,才作鸟兽散。
中午,母亲把晚上要吃的扁食,早已经预备好了。当然有时候少不了邻居大娘、嫂子搭把手。母亲得点空儿,还得给乡邻做剪纸。有的是做窗花,有的是预备给孩子做虎头帽的,有的是小媳妇给自己做绣花鞋的,有的是小青年结婚要用的。
父亲从集上回来,就忙着在当院里,摆上案板,拿出笔墨,拉开摊子给乡邻写对子。写好的,就高高兴兴拿去贴。家里人来人往,父亲在外地工作或上学的学生常会来家里坐坐,跟父亲唠唠家常。
傍晚,父亲会带着他的儿孙们,到祖坟上去。过年了,日子过得好不好,都要烧纸、放炮,磕三个头,让祖先知道。
晚上,那就是家家户户都不能少的吃扁食了。一挂鞭炮炸响之后,母亲先盛的几碗饺子,谁也不能动,那是要敬献给老天爷、灶王爷还有祖先享用的。然后,父母上座,一家老少围在一起吃年夜饭,好不热闹。拂晓鞭炮声再一次此起彼伏响起时,新年就真的到来了!
我老家在皖北黄河故道旁,苏鲁豫皖四省交界处。我记事的时候,是在七十年代,那时过年,父母总能变魔术似的,用最简单的东西为我们变出很多好吃的好玩的,从不因为家里穷就敷衍了事。过年就过得热火朝天,有滋有味,快快活活,过得有盼头。而现在家里富裕了,过年却总是觉得少了些什么,到底少了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