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霞
还是在冬天里,年关将近的时候,拉开了搡年糕的序幕。
村子里用作轧米的加工厂给腾出来,砌起两个巨大的灶台,灶肚直接开在墙上。各家各户把秋天里伐下晒干的一捆捆柴担到灶边。填火的人红通着脸,举起长而大的叉子,叉住绑柴捆的粗藤条,将整捆的柴送入灶肚。热气氤氲的大灶边,满排着一箩箩浸过水的白米,米中央立个小盅,盅底盛两勺菜油。看不清灶头忙碌的男人的模样,却见他一手拽过一箩米,嘿一声擎起来,都倒进灶上的大蒸笼里,看看蒸得透了,再嘿一声举起蒸笼,把米饭都灌进一旁机器的大漏斗里。
从机器的另一头轧出了白花花的米糕,这米糕被飞快地运到对面房间,腾进另一个机器的大漏斗里。漏斗后头拖着长长的传输带,上面卧行着的细白长条,整整绕屋大半圈,正是刚制出的年糕。传输带的转角,一个妇女一手缓缓摇动旋转的刀片,一下一下,将长长的年糕均匀切分,另一手捏个小刷子,往刀片上刷油润滑。那竹箩里的小盅菜油,派的正是这个用场。末了收尾的,是一个大竹匾和一群快手的女人,她们围在传输带的尽头,从上面迅速捡起滚烫的年糕,扔到后头的竹匾里。
这个时刻,我们这些小孩子等了许久,只待女人们一声招呼,大家便一拥而上,纷纷去翻晾竹匾里的年糕。这是为的不让热年糕粘在竹匾上。这个活计大多是自愿的,也受到大人们欢迎。待到年糕晾凉,女人们再接上来,将它们一横一坚地码成整齐的方垛,装进一边的箩筐里。
而我们也得到了工作的嘉奖,那是大人们塞给的一把年糕。大伙儿携着战果,冲到后山矮矮的小坡上,用石块垒起简陋的小灶,点火煨年糕吃。煨熟的年糕散出迷人的焦香,掏起来,剥去焦黑的炭皮,几口下了肚。我们便揩揩手指,跑到山下,继续去翻年糕。年糕场一开就是好几天,这是全村小孩聚会的好时机,大人们忙着担米,挑柴,排号,收糕,由得我们在后山上胡作非为。
但最难忘的还是糕老虎。那是整个年糕季里最叫我们着迷的东西。米糕新出蒸笼,便是做糕老虎的大显身手的时候。一团滚烫的米糕在他们手里来回握几下,捏几下,一个生动的糕老虎出来了。糕老虎的样子各式各样,都是乡村熟悉的动物,鸡、鸭、狗、猪、牛、羊,做得最精美的却是老虎。糕老虎的得名大概也从这里来。
做糕老虎的往往是村里一两个巧手的年老男人,年糕场的力气活用不上他们,但这不妨碍他们成为整个场子的焦点。小孩子不用说,围着他使劲仰脖子,大人们也会被拖来,央他给自家孩子做上一个。糕老虎不卖钱,只是一项自愿的消遣,做糕老虎的却不马虎,他们从山里掐来殷红的珠果,揉出颜料,给手里的糕老虎上色。染色后的糕老虎喜气洋洋地串在竹筷上,经风一吹,米糕的皮子紧绷成光洁的皮面,几乎要闪闪地发出光来。
我多想要这一个这样的糕老虎啊。可是围着看糕老虎的人真多,我总也挤不进去。只看见一个个大人小孩从圈里面走出来,手里举着神气的糕老虎,另一些大人小孩又迫不及待地挤进去。终于等到人群稀落下来,于是着着忙忙上前,咳,做糕老虎的也早已不见了。
有一回差点得到一个糕老虎。那是在年糕场的壁角,意外撞着一位正在捏糕老虎的。此时人们正围着前一个做糕老虎的抢得热闹,没顾上新来了一位。大概因为我瞧得认真,他一高兴,说:“这个捏了给你。”然而,糕老虎还没捏成,早已围上来一大堆人,眼花缭乱中,我的糕老虎不知到谁手里去了。
糕老虎的手艺由来已久。听母亲讲,那时的搡年糕才真叫做搡年糕。场子一开,大灶一起,空敞的平屋里热气漫布。屋中央摆开一座石捣臼,一甑米糕倒进去,搡年糕的男人打着赤膊,双手举起沉重的石头掼碓,朝着捣臼里狠狠搡下,再用力提起。这人对面又候着一人,此刻看准时机,两手往旁边水盆立即一插,将蘸水的双掌再飞快往米糕团上一抹,下一搡已然落下。米糕团抹了水,便不会粘在石碓上。这样一起一落,一搡一抹,糕团渐渐坚实缩小。搡得越多,做出的年糕韧劲十足,口感越佳。但这活计也最费力,一般人使上十余记,就得换人。这样的年糕场上,家里有膀阔力大的年轻后生,最足引以为傲。至于做糕老虎的,倒是不大起眼的点缀了。
听着这迷人的景象,没有得到糕老虎的事,好像也不那么算回事了。但母亲又说,好像记得有一回,央乌巷门的寿老鸹给我做过一个糕老虎。寿老鸹是绰号,老人名中带个寿字,说话跟老鸹似的,调子又响又长,他的孙子和我同岁。我怎么一点儿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