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月庵

要检验饮食文章的好坏，舌下津液自会告诉你答案。那一般小说呢？　如何迅速判定优劣？　纯文字时代难，影像年代相对容易些，一本小说能让人边读边想“这人该谁来演”，大概就不差了。回头想想你读三国红楼，想想你读金庸张爱玲，想想你读马修·史卡德……此法灵不灵？　当即可知———

《安乐窝》　(TheNest，CynthiaD’AprixSweeney著，翁雅如译，台湾启明出版社2016年11月)　就是这样的一部小说!　让人忍不住边读边想编排角色：“乔治·克鲁尼？　嗯，可以!”“珍妮佛·安妮斯顿，还少了那么一点，头发得剪短……”为何如此？　这样真就好吗？

白手起家的父亲，膝下两男两女，父亲忙碌老了，家产之外还想留点什么给儿女。衡量几个小孩的将来：大儿子有魅力，二儿子有人脉；大女儿聪明，应都不成问题。唯独小女儿，看不出有什么特质，或将面临困境。于是他决定成立一笔信托基金：“不是什么大财富，只是安乐窝里的几颗小鸡蛋。保守的投资，随着时间过去，到时候让你们稍微过得舒服些，不是挥霍用的。”———这笔基金得等小女儿四十岁生日之后，方才准许动用。“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古今中外，都是一样的。

斗转星移，日月如梭。父亲随即过世，母亲赶着改嫁，儿女纷纷高飞离散，遗产很多，谁也没把那几颗鸡蛋看在眼里。然而，时间很无情，人间会翻转。二十四年过去，小妹就要四十岁了。富贵之家如今已没落，临老烂熟的儿女们结婚的结婚，鬼混的鬼混，人人都有一片心事，个个过得不太舒服；生活里有疙瘩，生命里有伤痕。安乐窝的鸡蛋遂被想成仿佛能拯溺救生的一串篮球那样大……

谁知道啊谁知道，就在此时，让人爱恨难说魅力难敌的大哥，竟然提早把这笔钱给“挥霍”掉了!　怎么办？　如何是好？　手足骨肉，总不好上法院吧？　于是，大家一起来“乔”!　纽约中央车站生蚝吧，昔时家庭聚会之所，欢乐满满，如今成了家庭索债之处，举目有今昔之异，不免叫人感伤了。

纽约，大都会也，卜洛克说此城有“八百万种死法”。《安乐窝》　这么一写，我们更加清楚，死亡之前，当也有“八百万种烦恼”。这一“窝”占了不只四种：青春期有情窦初开的烦恼，做生意有挪用“公款”的烦恼，教育妈妈有担心孩子走歪了的烦恼；当作家的烦恼小说写不出来，出车祸的烦恼下半辈子怎么过；“911”过去了，伤痕犹存；同志终成伴侣了，龃龉日渐生……史威尼这本小说，写得绝!　幽默、讽刺、犀利、细腻，尤其结构严谨，梗梗相连到天边，让人很难相信这是她的第一本小说。翻了简历，方才知道此前她已舞文弄墨廿载，写的多半非虚构文章，换个角度看，或许那就是她的准备吧。二十年埋首做功课终究没白费!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降，在美国，写小说———尤其畅销小说———成了一门好生意。“四大天王”史蒂芬·金、约翰·葛理逊、麦克·克莱顿、汤姆·克兰西相继横空而出，引领一时风骚，把好莱坞电影产业与出版市场紧密结合，遂成就了“书还在写，电影就说好要开拍”的模式，几经激荡，影视授权费用节节高升，相对于版税，简直成了天价。讲一个好故事，写一本好看的小说，算来比中乐透几率还大些，毕竟，相对于在风中吹啊吹的数字彩球，手中的笔还是容易掌握多了。

有需要便有供给，此之谓市场。一如台湾“文学奖即跻身文坛入门券”神话形成后，多少焚膏继晷，苦撑待成名的年轻写作者下笔时便不免要“揣摩”评审脑中所想，企望一箭中的。富贵逼人，驱策小说不断演化，于是我们看到欧美通俗小说作品，内容越来越耸动，情节越写越紧凑，画面感越来越强烈。斲轮老手甚至连“分镜”连“续集伏笔”也都设想周全。“中不中？　卖不卖？　没人知道，但至少我都已准备好了!”

这种写作特色，于今时推理小说最是常见，类如　《安乐窝》　这类家庭伦理悲喜剧相对少些，原因也不难理解，动刀动枪毕竟容易讨好；真情难说，一个不小心便成了煽情滥情。然而不然的是，史威尼秀异出群，几乎面面俱到，该照顾的通通照顾到了。尤其叙事，一开始有些不解，掌握了线索主从规律之后，或即恍然：“靠!　这是电影分镜嘛。”至于角色的搭配，政治正确的考虑，顺着思索过去，一切很清楚，她都考虑到了，她的企图远大，哪里只是想写一本好小说而已!？

这样写小说好不好？　是否就不深刻？　会否便丧失了文学性。很难说，毕竟还得视个人才情功力。人间事多是眼高手低，骂得容易，让你做，顾此失彼，怕连边都沾不上。从小说功能来看，为娱乐他人而写，堂堂正正，无可置疑。日本专出畅销书的“幻冬社”社长见城彻说得好：“一本书若不能让更多人看到，那就失去了出版的意义。”当此纸本阅读日渐萧条之时，如何结合影视，借力使力，共存共荣，或早成了出版业者所面临的迫切课题。

写作之时，消息传来，此小说电视剧版权果已成功转让，电影版权则待价而沽，折冲樽俎之中，估计终也会高价卖出。年轻的写作者若还想往前走，且走一条更有机会衣食温饱的职业作家之路，好好研读剖析这本小说，肯定会有所启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