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题目有问题。但又确实该是这么个题目。怎么回事? 听我絮絮道来。
我虽然出生在成都,祖籍却是四川省安岳县。安岳这个地方知名度不高。一位同乡夸张地说,历史上安岳属于“兵家必弃之地”,烽烟在远处,那里还很安静,却已改朝换代,大局定鼎,新政权派人去接收就是。前些年有人问我究竟祖籍哪里,怕说安岳他耳生,就说是内江,但近年来同乡告知我,安岳已不再属于内江,改辖资阳,一处地方行政归属变来变去,可见总如舞台上的配角。有人问我是否回过祖籍,四十多年前回过,印象最深的,是在县城理发馆理发,大热天,没有电扇,理发师一边给我理发,一边踩动座椅下的机关,那机关以绳索滑轮牵动,将座椅背后墙面上用十几把蒲扇缝在一起构成的巨扇,于张合之中,形成习习凉风。这情形我至少跟两位影视导演讲过,都说绝妙,大可摄入剧中,但至今也还没见他们采用。改革开放以后,安岳随全国一起进步,有从意大利归来的安岳人,先引进了西西里柠檬,后来又培植出从美国引进的尤力克品种,所产柠檬品质超越原产地,如今安岳已是知名的柠檬之乡,有一天在超市听一顾客问布货员:“这柠檬肯定是安岳的吗?”回答:“那当然。”我就忍不住插嘴:“我家乡的。比进口的还好。”
二十几年前的一天,忽然有安岳县政府的人士来北京找到我家,老乡见老乡,虽没泪汪汪,确也热中肠。我问家乡变化,他们细说端详。最后告诉我,县里要盖第一个宾馆,想请北京的书法大家启功题写“安岳宾馆”四个字,他们觉得,我笃定能够面见启功,为家乡实现这一心愿。我令他们深深失望了。我坦言与启功先生并无交往,而且就我所知,启功八十满寿前宣布不再为人题字,虽然我亟欲为家乡效劳,但此事真真爱莫能助。
家乡人来是一盆火,去是一桶冰。但生活还要继续,我在强烈的内疚煎熬下,依然写作。那时我开始把自己阅读思考 《红楼梦》 的心得,写成一些短文,投给杂志和报纸副刊,《大观园的帐幔帘子》 一文被某杂志退回,又投到 《团结报》 副刊一试,没想到编辑韩宗燕不仅容纳,还约我开一个 《红楼边角》 的专栏,给我从“边角”入手阐释 《红楼梦》 的机会。韩宗燕到我家来,我问她怎么会容纳别处的退稿,她就告诉我,她父亲,曾是天津 《新港》 杂志的编辑,有一天收到一篇来稿,是王蒙的短篇小说《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读后未觉达标,便退稿,没曾想王蒙的小说没多久就在 《人民文学》 刊出,题目调整为 《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轰动了全国,后来更成为文学史上必录、大学课堂上必讲的里程碑作品。韩宗燕女承父业后,父亲就总以此事告诫她,做编辑一定要突破“既定标准”,对“不规范”而“眼生”的文字格外重视,否则必有遗珠之恨。那时周汝昌先生从 《团结报》 上看到我 《红楼边角》 的短文,竟大为赞赏,除著文公开表扬,还开始跟我通信,我走上研红之路,正是周先生引领。而另一位学者张中行,红学虽非他主业,也涉猎不浅,看过我的 《红楼边角》,竟表示愿与我面谈,韩宗燕便出面约我与中行先生在北海仿膳小酌闲聊。
跑题了吗? 没跑。我和中行先生闲聊中,报出心中郁闷,就是家乡来人想请启功先生题字,而我竟无能为力。中行先生就笑:“你怎么不早说? 请他题字,求我就好!”我喜出望外:“真的? 启功先生不是声明,他再不题字了吗?”中行先生就说:“声明有效! 不过偶有例外。我让他题,他必定题!”我端起酒杯敬他,自己一饮而尽。
与行公畅饮后,我立即与安岳方面联系,他们说还是联络不到启功先生,我就告诉他们我有线索了,他们欣喜若狂,我说一旦得到启功先生墨宝,第一时间通知他们,双手奉献亲爱的故乡。
那时行公的忘年交靳飞也跟我交往,他和日本波多野真矢喜结良缘,波多野真矢祖父波多野乾一著有中国京剧史,她不仅一口京片子,还把中国昆曲、京剧剧本翻译到日本,自己也能登台演唱,他们在东四宾馆完全按中国传统形式办婚事,新娘子乘花轿到场,靳飞长袍马褂,来宾里三联书店的范用也穿长衫,我近前祝贺,靳飞笑问我愿不愿穿长衫? 新娘子说我穿长衫再围长围巾会“非常来劲儿”,打趣中,瘦高的行公到了,是来主婚的,他呢,却是一身西服革履,斜戴顶猩红的法兰西帽,笑嘻嘻跟我握手,问:“还认得出吗?”呀! 这才看出,他拉双眼皮了! 那年他已逾八十,竟风流倜傥宛若翩翩少年。婚宴中我瞅空问行公,启功先生真能题写那四个字吗? 他告诉我:“启功慢性子,不过,慢工可是出细活呀!”我就心想,究竟得等到多咋,才能让故乡引颈以待的人士笑逐颜开呢?
没想到只过数日,靳飞飘然而至,说行公让他给我送启功墨宝来了!“安岳宾馆”四个字和签名一望就是启功独有的风格。靳飞也是来道别,他要跟媳妇去日本,为中日文化交流做实事。送走靳飞,我立马给安岳方面打电话,他们有仍在京城的,说当天就来取墨宝。傍晚故乡的人士到了,往我单元里搬进三箱十八瓶茅台酒,说两箱是给启功的酬谢,一箱是奖赏我的,我把墨宝交付他们,告诉他们三箱美酒都应送给启功先生。但是我自己并不知道启功先生住在哪里,可如何转交?只好致电尚未动身的靳飞,他正好跟行公在一起,转达行公的话:“启功不会喝酒,给他干什么? 都给我搬来,我留着喝!”靳飞后来果然来把三箱酒搬去交付了行公,行公则让他送来签名盖章的赠书 《负暄琐话》 《禅外说禅》,于我是茅台酒不可相比的珍品。靳飞就告诉我,行公与启功非一般交情,在人生最艰难的日子里,他们相濡以沫,如今生正逢时,更嘤鸣相应,若非行公代我求字,那是哪怕天皇老子去索,启功也是懒得搭理的啊。
说了归齐,我直到启功先生2005年九十三岁驾鹤西去,仍未见到过他。这篇文章题目中的大主角竟无从亮相。但文中的流年碎影,读来或可破闷。读者诸君都可从网络上查到安岳宾馆的照片,那镌在楼墙上的启功题字,确确实实是经我手递交给故乡的呀。
2017年元旦 温榆斋
文/刘心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