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重光
一个陌生男人的来信,促成了我2007年4月的一次韩国安东之旅。前后三天,我至今还恍若梦中。那感觉恰如泰戈尔的一句诗:天空不留痕迹,但我已飞过。
事情得追溯到当年二月的一天,我的电子邮箱出现了一位自称来自韩国的“小许”的来信,说邀我参加一个电影项目的合作。他是中国人,在韩国安东大学读研。至于他们是怎么找到我的,“小许”让我就别细问了。我说好吧,请你们来上海面谈。他回信说,还是你来韩国,反正来回机票以及在韩国的吃住行全部由他们负担。我想即便不能说是天上掉馅饼,也至少是一次机会,何乐不为? 随后我真收到了“小许”寄来的邀请函件。
一个多月后的一个上午,我根据与“小许”的约定,从上海飞抵韩国的大邱机场。路上仅仅用了一个多小时,就像到苏州的那点时间。我随下机人流出海关,来到外面的一个候客厅。有一些人举着牌接机,我想总有一块牌子写着我的名字,但一个个看过去,就是没有我的。再看一遍,还是没有。想看第三遍时,周围人倒是已经走差不多了。刚才还高潮迭起的场面,一下子冷冷清清,只剩几排长椅上三三两两几个闲人,或低声说话或闭目养神,就是没有朝我多看一眼的。
我不仅失落还差点失态。完了,我想,脑子里跳出两个字:骗子。未必想骗我什么,就是骗我上当。
举目无亲,且不通韩语,除了一句“思密达”,还只是个敬辞,派不上大用场。瞬时,我连寻找“小许”电话都觉得是多此一举了。“小许”,什么小许,会不会就是个骇客,专捉弄人的。
我既非名流,也非剧本枪手,最多只能算对电影有所涉猎,凭什么人家邀请你去合作? 没有一个有名有姓的中间人,你居然也信? 唉,人家在逗你玩,你却利令智昏,失去最基本的判断力……
我想如果把这经过告诉任何一个人,对方都会饱经世故地说:这你也会信? 教训啊!
不过,我也算经风雨见世面的人,心里盘算好了,三十六策,不走为上策。附近找一家宾馆,放下行装,再上网好好查一下,然后按图索骥,找一两个景点,胡乱玩两天,也算不虚此行。只能这样了。
自己手机还没办国际漫游,也没韩币投公用电话,恰好边上有个人在打手机,最后一句我听得真切———“再见”。多么亲切的母语! 我赶紧问他借来手机。
居然通了,而且我注意到就在不远的位子上有人霍地站了起来,一边还在接手机。我马上意识到他便是传说中的“小许”。
果真是他。
站小许边上的正是要找我合作的那位“老崔”。
原来他们早上从安东开车过来,对飞机晚点作了充分估算,却对飞机早到毫无准备,以至根本就没留意出站的人流。
有惊无险! 只是庆幸之余我还是觉得后怕。这世界,对每个人来说,陷阱近在咫尺,一切皆有可能。
会谈安排在安东大学,在大邱去安东的一路上,老崔只字未提合作之事,我明白他要在郑重其事的场合与我郑重其事地谈。
当然再郑重的事也总有它的简缩本。事情经过是这样的:学校里有位学美术的女留学生是上海人,成绩优秀,本科毕业后又继续留校读研。老崔在学校负责留学生工作,对这位女学生很欣赏,构思了一个电影梗概。故事大意是女学生父亲是日本人,母亲是上海人,日本男在上海期间爱上女孩母亲,后母亲怀孕,但父亲回日本并不知道,母亲生下女孩后没有再嫁,而是含辛茹苦抚养大了女孩,后来女孩考上了安东大学,而她有个学弟却正是她的同父异母的日本弟弟……
老崔给我的分工是写女孩在上海期间的那段经历,从父母恋爱,到她出生,再到她考进安东大学。
我表示同意,但是,我说,第一步请你们先把故事梗概形成文字,下一步再签合同;合同依照故事梗概标明我该写的那部分,还有完成时间、署名方式等;最后也请写明我应得的报酬以及具体付款步骤。
我说得一板一眼,像个谈判老手。以往遇到类似的事我可是从没如此较真,“报酬”两个字提也不好意思提。
我之所以会拉下老脸,全是早上机场受的惊吓的缘故,恐惧后遗症,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尽管我并没有真正遇到蛇。
谈判顺利结束。老崔让我回上海后静候他的故事梗概和合同文本。
接下来的两天老崔亲自陪同我参观游览,他还邀请了一位人文学院的教授同行,小许任翻译。我参观了学校教学楼、图书馆等,只可惜没遇到那个故事中的上海女孩。然后又游览了河回村、陶山书院等安东名胜古迹。临走前老崔设宴为我饯行。大家相谈甚欢。席间,我唱了一支歌,是我一个参加过朝鲜战争的表哥六十年代来上海时教的,朝鲜歌。
歌名以及歌词内容我都不知道,表哥也不知道。他就知道当年教他这首歌的女孩很漂亮。我后来就把开头一句的读音当歌名———《苞米湾》,当然也可以叫做“宝密万”。
几十年过去,我居然一直能记得这支 《苞米湾》。在一些聚会联欢的场合,它还是我的保留节目。只是一旦人家问我唱的什么,我只好承认,一无所知。
几十年的一无所知,如今倒是可以趁这机会问个明白了。当然前提是我所唱的与原来的那首歌相差还不是太大,还没有荒腔走板。
他们居然听懂了,对我报以掌声,还说熟知这首歌。教授告诉我,那是一支民歌,曾经非常流行,歌词诉说一个怀春少女对心上人的思慕之情。原来如此。
回上海后我就一直没接到老崔他们的来信,犹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我没怎么放心里去,也没写信催问,日子久了也就云净天空,渐渐淡忘了。人多开心的时候,我还会露一手,唱那支 《苞米湾》。每每此时,我便会想起这次恍若隔世的安东之行,同时想起我表哥和那个朝鲜女孩。当年我表哥是个卫生兵,那女孩在教我表哥唱歌的时候,是在什么样的一种境况? 不会是女孩受伤了? 另外,不会真有那个叫做“苞米湾”的地方吧? 还有,按常理表哥会问她歌词内容,女孩为什么不肯说呢? 也许语言有障碍,两个人“思密达”来“思密达”去,把时间都耗费在“思密达”上了……
想到这儿,我不由笑了,就觉得那一趟安东,不虚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