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秋,有幸考入复旦读博士。跟导师陈师思和第一次见面,他就对我们几个说:贾先生是我的老师,你们平时可以常去看看他。打那以后,我就有事没事的去先生家里坐坐,听他讲过去的老故事。常常,从前很多在教科书上读过的文学史上的名字,在先生浓重的山西口音的讲述里,变得鲜活真实,有血有肉,对他们的为人与为文,对人世间的各种际遇况味,也就加多了一层理解与认知。常常,在图书馆看书累了,就走出阅览室,穿过旁边的小巷,拐入国顺路,去九舍先生家。
那是初冬一个夜晚,晚上去看贾先生。客厅里十分安静———先生正在书桌边疾书,大概在写日记。他神情十分专注,一会儿刷刷地写,一会儿又抬头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嘴角有一种倔强笃定的表情。我不忍打扰,悄声离开了。那一幕,却难忘。先生家的客厅,在一楼,推门可入,没有那么高不可攀。有来访,先生总会放下手中阅读的书报,欣欣然与客人谈话。如果你不善言辞,也不用担心冷场。但是,有一类人,不管你多么身居高位,有头有脸,先生也是不欢迎的———那就是那些行过背信弃义之举的人,先生说,他的客厅,永远不会朝他们打开。
春寒料峭的早春,一位在外地工作的师姐回上海公干,我陪同前往看望先生。到了晚饭时间,先生执意请饭,就去了附近的一家饭馆。先生、先生的管家 (也是贾夫人的侄女) 桂馥大姐、师姐与我,只我们四个人,菜却有满满一桌。丰盛,十分丰盛,怎么那么丰盛———十几年后的回忆仍是这样。我知道,先生平日里在家粗茶淡饭,这与那晚的满桌佳肴形成鲜明对比,所以印象极为深刻。那会儿师姐博士毕业虽没有几年,已算是年轻有为的少数民族学者了,先生的好客与对后学的厚爱,都在不言中。餐毕,先生搭上围巾,拿起拐杖,戴上帽子,跟饭馆老板说再会,今天的话来说,有范儿!
2003年上学期要放暑假时,先生嘱我回家后,可以去寻找下他当年与夫人任敏逃亡到青岛时客居的三义栈。那客栈在青岛火车站附近。我与爱人专门选了个好天气,去拍了一些照片,9月开学时带回上海。先师母过世周年时,我们随先生一起去扫墓。在墓前,先生特意跟夫人讲,今天带来了青岛的一些照片,你也看看青岛吧———我们避居一同迎来解放的城市。先生还特意说,是青岛来的学生刘群拍的。
先生很重视翻译。他说过,对在大学当老师的人来说,教书、写书、编书、译书,这四项是题中应有之义,是本分,都要做。他将其翻译的 《契诃夫手记》 亲自赠我,也曾说当年避居青岛,地摊上有很多外文书,多是外国人离开青岛时散留下来的,他曾买到并翻译恩格斯的 《住宅问题》 等书,可惜时事混乱不幸遗失。记得某校有个翻译会议,先生知我对翻译小有兴趣,并有小译作发表,就告诉我等人家来请他时带我同去,见见世面。不知何故,到下午会议方也没有来请他。他只好让我回去了。临走,先生说了一句:要多写文章,不要当茶博士啊。寥寥几语,牢牢扎根于心,忘不了。而今想到自己并没有做到,惭愧之际更是忘不了,就像个魔咒。
先生达观。你见过先生谈笑间,兴奋处,会从桌边站起来,模仿电视剧片断的样子吗? 好似老顽童。每每感叹,一生几度牢狱历经坎坷的先生,要怎样的精神支撑才能活下来,而且还能有如此鲜亮的精神底色。后来读到大师兄张新颖老师的一篇文章,知先生某次住院期间,曾短暂有过激烈暴躁的情绪,很不同寻常。师兄说,生命中那些酷烈阴影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消失呢?!我也因此更深地了悟到,要怎样的人格力量,先生才可以葆有豁达乐观的心胸。不言而喻。
先生知我博士论文要做新月社研究,说他曾跟方令孺、陈衡粹相熟。陈衡粹是陈衡哲之妹,余上沅的夫人,人很利落,她做新月书店的会计管理账目工作是很适合的。方令孺则曾执教复旦,与先生同事。愚笨如我,居然没有多问他对方令孺的印象。先生还马上从书架上检出几本与新月社相关的书,借给我用。其中有一本,别处找不到,那时也没有现今万能的“孔网”。过了一些时日我决定:鼓足勇气,申请据为己有。不用说,我“得逞”了。那是一本谢泳的 《逝去的年代》。
有时候,别人送的书,先生也会慷慨相送。夏志清先生大著 《中国现代小说史》 大陆简体中译本,是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出版的,当时出版社送给他一本。正好我去看他,先生看出我的心思,毫不犹豫就嘱我拿去。至今,每年上课都会用到这本书,每次拿出来就想到先生,想到先生家不大的客厅:中间是一圆桌,先生阅读书写会客用餐都靠它,多功能。右侧一长沙发,供客人用。先生身后,是一张靠窗的写字台。此外,客厅三面墙,都是书橱,不豪华也不高大。除了书架,凳子上桌子上记得也常常满是书。翻看跟先生在圆桌前的合影,往事历历在目。
2004年金秋十月,复旦大学举办大会为先生祝贺九十华诞。陈老师嘱咐我们在读同学多出点力,我领到了一项“出头露面”的任务———宣读贺信贺电。在复旦步行街一家小餐馆,新颖老师交给我一摞贺信。有王安忆的,字十分娟秀,写在一张不大但很是清雅的信笺上,其中有一句:贾先生,虽然我不是您的学生,但是我一直把自己当作您的一名小学生……过了这么多年,那些贺信都已不记得出自何人,唯独她的话,和她的字,至今记忆清晰。这不由让我想起,在张文江老师家听 《庄子》 的课堂上,王安忆专注听讲的样子,她时有记录,又很认真地提问。确是谦虚好学,勤奋不辍。可见,文坛常青的神话都是有原因的。
那日午餐时,特意去给先生敬酒祝贺他,问他今天心情怎么样? 他用惯常的乡音,脸上露出常有的调皮孩子般的笑容,说:是你读的贺信吧! 从前,几十年前,在大礼堂,也是在台上,那时候是挨批斗。现在呢,人家都在夸我呢,不过我一句也听不见! 他呵呵一笑,接着说,挨批评和受表扬,这些,都是一种需要! 那刻,历史的风云变幻,在先生的言语与笑容间霎时灰飞烟灭。而先生的话,却长久地烙刻于心。
先生夫人任敏女士我只见过一次。我入校时,得知她已经患病卧床几年了。我从未敢提出去隔壁的房间看看她。那一次,大约病情有点加重,桂馥大姐让我过去看一看。夫人高卧,只记得她喘得厉害,脸浮肿严重,很痛苦的样子。站了一小会儿,我就离开了。我似乎有点怕,内心实是不想、不忍再看。后来读到陈老师的文章 《感天动地夫妻情》,方知先生一直坚持为夫人想方设法治疗,花费不小,但他从未讲起困难。先生退休前是复旦图书馆馆长,可以享受离休待遇,但他选择了退休———跟一名普通教师一样。退休后的薪金不高,也不享受特殊的医疗待遇。我们看到的先生只是自己勉力著述,稿费都用来为夫人治病,不放弃一切可能的机会。
查看书架,先生的赠书有十七本之多。其中有两本是送给我与爱人的,有一本是我买到后请他签名的,其余就都是送给我的。何惭受之。看到眼前这些摆放整齐的书,就想起先生伏在桌上签名,那双筋骨突出的手,紧紧握着笔,一撇一捺,都写得遒劲有力,不卑不亢。恰如先生一生拿生命践行的那句话,人活一辈子最要紧的,是要“把人字写端正”!
2016.10.31青岛,12.16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