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松江二中的同学在微信群发了一组松江方塔园内名为“何陋轩”的照片和介绍材料。作为曾经就读于松江二中的学生,自然比旁人多了一份关注的热情。
原松江城厢镇有两座塔,城西的西林塔,塔身腰檐等已脱落,松江人称其为“赤膊塔”。城东的一座就是与我校大门“云间第一楼”隔马路而相望的方塔。方塔虽不至于“赤膊”,却也残破不堪。我读书时,方塔还没有成“园”,方塔和塔下的照壁惺惺相惜地立在一片瓦砾和杂草地中。偶尔来陪伴它们的,大多是来此玩耍和温习功课的二中学生们。
方塔建“园”后去过几次,都是习惯性地冲着方塔、照壁这些我熟稔的心系之物去的。至于何陋轩,很惭愧,很长时间我都不知道它的存在。可以原谅的理由是,由于设计该作品的建筑学家冯纪忠先生的人生和学术境遇的坎坷,业外人很少能像了解贝聿铭先生那样了解他吧。
人们对何陋轩感兴趣,大多是因为它的“毛竹梁架,茅草屋面”,用的是极简陋的两种建材,而在建筑形态上则采用了“仿上海市郊农舍四坡顶弯屋脊形式”的草棚原型。如今人们被千家一面的奢华建筑熏陶得太久,何陋轩的简约、质朴、内敛和草根气质无疑如扑面而来的一缕清风。
曾经普遍存在于松江农村的草棚,我们是怀有亲切感的。一位同学在微信上风趣地说:“大家还记得学校的草棚饭厅吗? 何陋轩就是草棚嘛!”有意思的联想。只是二中当初的大饭厅才是“毛竹梁架,茅草屋面”,烂泥糊墙的大草棚,真正配得上一个“陋”字。当然在这样的大草棚里吃饭也够土:大家围着一张桌子,没有凳子;桌上一个木桶冒着米饭的热气,几个比脸盆稍稍小一些的盆子里是几样时令小菜。而更加原汁原味的还是松江农村田头的草棚。记得当时学农,在每个生产小队的农田的田埂上,总有几座草棚:四根粗壮的青毛竹支起一个大草棚屋顶,那是供大家劳作间隙休息、喝茶、吃饭的地方。这时候草棚最热闹,远近草棚里的嬉闹声交汇在一起,在广袤的田野上荡漾。何陋轩显然承袭了这种江南地域文化特有的乡土草根气质。
有了孔夫子“君子居之,何陋之有?”这句话,在传统山水画里的山野田间也就常常能见到这种民间草棚。此时民间草根的拙朴气质被转化、升华为高雅的人文情怀。然而和中国山水画的艺术情景很不同的是,中国园林 (原先大多是私家花园住宅) 却多见斗拱飞檐、雕梁画栋,而鲜有“毛竹梁架,茅草屋面”的场景。而在日本的古典园林、寺庙禅院以及一些传统私家庭院,修剪整齐、厚实的“茅草屋面”倒真不少见,虽然使用木材的地方要比毛竹多。即使是装潢精美、宏伟大气的建筑,也不难发现在某几处边门看似有意地采用了茅草屋面。我很惊讶于他们对茅草屋面的偏爱。在京都的时候,周末喜欢去有着茅草屋面私家庭院的老街道走走,或者在哪家寺庙禅院的茅草屋面下坐坐。用竹勺从毛竹筒口候着不知从何处引来的清冽泉水,喝一口,顿觉神清气爽。这样的环境可以静静地闲看、冥想。这次在何陋轩,在要了一杯龙井茶捧在手里时,心里也隐隐升起这种感觉。
“陋居”在传统文化里一直被赋予一种特殊的精神品格。从何陋轩,上溯到王守仁(阳明) 的 《何陋轩记》,和刘禹锡作的 《陋室铭》,呈现着一脉相承的情愫和理路。我是到过安徽和县刘禹锡那个“陋室”的,这个“陋”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倘使刘禹锡当时面对的就是这几平方米的水塘,几米高的土丘,而能写出“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的句子,他的胸怀是多么通脱。前不久我还去了王阳明的故乡余姚。虽然他被贬官贵州龙场时的“何陋轩”早已灰飞烟灭,但是从 《何陋轩记》 里同样能感受到他的窘迫。刘禹锡的“陋室”,是在被贬至安徽和县通判任上,又被迫“三迁其居”的住所,而后就有了遣怀之作 《陋室铭》。而王守仁先是“居于丛棘之间”,后“就石穴而居之,又阴以湿”,是当地居民看不下去,“相与伐木阁之材,就其地为轩以居予”。“陋”,大体是在逆境状态下使然。“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凸显淡泊明志之士的精神境界。何陋轩曲曲折折地完成于1986年,冯纪忠先生刚刚从“文革”阴影中走出,以“陋”明志抒怀,也是自然不过的了。
冯先生是相当熟悉传统园林建筑史的。他赋予何陋轩以一种返璞归真的简约、朴素的风格。主体建筑的“毛竹梁架,茅草屋面”元素一方面具有自然原生态属性,另一方面它所造成的空间穿透性,能使主体建筑完全融入自然环境之中;而几段围而不闭、象征性胜过实用性的水渍斑驳的清水矮墙,虚实相间、若隐若现地替代了封闭的“围墙”角色,使主体建筑与周围的树林,身后的小土丘,以及从外湖引入并沿外围注入何陋轩前水塘的河流充分融合。身处何陋轩内喝茶闲坐的人,会觉得自己与自然如此贴近,没有隔阂;而从远处看,在视觉上主体建筑与人的线条变得简约、单纯、“渺小”,和大自然处于混化无迹的极佳状态。一如林语堂在《生活的艺术》 中所说:“自然本身总是一家疗养院,能够医治人类的野心和灵魂的疾病。人类应被安置于适当的尺寸中,并须永远被安置在大自然做背景的地位上。这就是中国山水画中人物总被画得极渺小的理由。”冯先生机巧地运用这些建筑元素与“意动空间”,用含有隐喻意义的建筑语言和叙事方式,营造了一个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理想化环境。
外国有作家曾经说过:人类没有任何一种重要的思想不被建筑艺术写在石头上。它的不朽,使得当歌曲和传说已经缄默时,建筑依然在诉说。冯先生说他的何陋轩也在“讲话”。当“毛竹梁架,茅草屋面”在城市甚至在乡村田野消失的时候,何陋轩不仅内质化了“草棚文化”的灵魂,保存了我们的集体记忆,而且以一种更为精致、现代的升华形式再现了它的历史文化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