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藏路上的奇景看不够,川藏路上的奇石迷人眼。从越过金沙江,进入西藏的那天开始,天天看风景捡石头,一直捡到拉萨河。
捡石头之风起于同伴飞龙。在芒康境内的河滩上看景拍照,飞龙捡到一块石头,在清浅的河水里洗干净。石头的纹理清晰呈现,一层白,一层黑,似千万年地层的累积。“好看。”我说。“一边看景拍照,一边眼睛瞄瞄石头,得来不费工夫。”飞龙说。真是个胜友! 我十分欣赏他的经验。此后,一行人看景寻石两不误。
三天之后的早晨,在有名的然乌湖畔,我们在一家藏族餐馆吃早饭。主人七十多岁,挺有文化修养,年轻时到过北京、上海,普通话也讲得好。我看他室内藏族风格的装饰,注意到走道中间的一张长条桌,颇有汉文化的味道。桌子下有两块石头,一块插在大花盆里,石纹纵向,似山里飞来的一座峰。一块扁圆,石纹横向,彩色,似天上的一片云。我欣赏那片彩云好久,对主人说,真是块好石头。主人说,西藏到处是石头,好石头多的是。
藏族老者说得一点不错。西藏的石头遍地皆是:高山之巅、峡谷之中、河边、路边、田里、草中、镇上……到处有好石头。
我能捡到好石头吗?
期盼与关注,终于有了回报。在走向波密县米堆冰川的米堆村里,好看的石头随处可见。俗谚云:箩里捡花,捡得眼花。今天草地上捡石头,同样捡得眼花。丢了,舍不得;不丢,背不动。两难处境,让我连连叹息。唯一的办法是一边捡,一边丢,把最美的留在手里。
离冰川越来越近。突然,我眼前一亮:路边有一块奇石。石头下部埋在土中,露出部分的左侧面,整体色泽洁白如冰川,嵌着少许黑色的纹路。
正面赭红,十几朵橘黄的小花散落其上,状如菊,或大或小。还有三朵淡蓝色的花,亦如菊,上面一朵最大,下面的略小,中间者最小。我不知道这些菊花状的花朵如何长成,开始称它是“石色”———后来才知道这是石上的藻类。整块石头色彩斑斓。我用脚踢踢石头,发觉它能动。便用手一扳,石头出来了,捧在手里估计有五公斤重。同伴说,太重了,拉萨都没到,怎么带回去?但我太喜欢这块美丽的石头,决心背回去,不惧万水千山路迢迢。我把它装进一只结实的塑料袋里,放在树丛里,让隐蔽卫护它。
从米堆冰川返回,树丛中拎出石头。经过一条溪水时,我要给它洗个澡。我双手捧着石头,小心翼翼踩着溪边的碎石下去。临水,蹲着,一手托起石头,一手擦去石上的泥土。石头的分量真不轻,翻动它并不容易。看着清清的溪水漫过石头,洗去泥土之后,石色更白,橘黄和淡蓝的小花,愈加鲜艳。
多美的石头! 我能把它带出米堆村吗? 村民如果看到我拎着这么一块大石头,会不会拦住我? 不会的! 捡来的石头,不会不让你带走。同伴以为我多虑,多虑得有点可笑。但我总感到拎在手里不保险。好石头属于米堆村,属于米堆冰川,岂可随随便便让外来人搬走呢? 想来想去,最后想出一个好办法:把背包里的食物拿出来,把石头装进去。这样,我背着沉重的背包,毫不招摇。但我走出米堆
村口时,总觉得自己像个贼,把村子里最美的石头偷走了。
回到车上,我把美石给飞龙看。飞龙说,他在河滩捡到的石头是千里挑一,我捡到的是万里挑一。万里挑一的石头,我不放心放到车子的后备箱里。就放在我的座位下面,可以时时看到它。
第二天下午,在鲁朗的草地上、小路边,又看到不少好石头。即将告别鲁朗时,我发现尼玛堆上有一块异常美丽的圆石,扁形,直径有二十多公分,重量恐怕有三十斤。石纹彩色,横向,有点像然乌镇藏族老者的那块,但更好看。我惊艳它的美丽,心一动,但理智立刻扼杀了得到它的欲望。这是尼玛堆上的石头,寄托着藏民的祝福。虽然此刻连村民的影子都看不到,但我不能拿它。如果这块石头在草地里,在人来人往的路边,再重再累我也要背它回去。但尼玛堆上的石头有神看着,它是神圣的。亵渎神明,比偷还严重。
次日傍晚,来到工布江达县城。在取下车上的行李时,我心里有一种强烈的情绪:把米堆的石头带到旅舍。我把它丢在车上已有二天了,它会孤独的。我也要时时看到它。于是,我不怕沉重,拎着它爬上四楼。第二天清早,又拎着它走下四楼。
又过了一天,到了拉萨。夜里,我清点路上捡到的石头,除米堆的大石头外,还有五块小石头,总共约有七八公斤。有人劝我把小石头丢掉几
块,我舍不得,一块不丢。不仅不丢,又用牙刷把所有的石头再刷一遍,洗一遍。然后放在台灯光下,大者居中,小者罗列其前,用手机拍了二张照片,通过微信发给妻。妻比我更爱石,马上回复,一一评点几块石头的美疵,赞美大石头太美了。
我打开房间里所有的灯,又一次欣赏来自米堆的奇石,觉得它太像雪地里的烂漫秋叶。晶莹的冰川之光,给予它洁白的侧面。峻极于天的山峰,给予它沉稳的黑纹。赭红、橘黄、淡蓝,是风雨冰霜亿万年的造作。它在冰川下究竟存在了多少年? 为何无数人对它视而不见,我一见就得到了它?它在等待我吗?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事是如何把它带到东海之滨。装在箱子里,还是背着? 我打算背着它,若发生意外事,也可即时应对。后来,同伴说,装在箱子里呀,拖着走省力。背在身上,重得吃得消口伐? 说得也是。我决定走时把它装箱,五块小石头背在身上。
三天后,离开拉萨。在火车站安检,当行李放上安检设备的一刻,我居然忐忑不安,担心石头通不过安检。紧张的注视中,听到机器“嘟”的一声异响。我想,完了! 西藏的石头,就应该留在西藏。可安检员一动不动,行李从设备中顺当地吐出来。这时,我心中的石头落了地。我拖着箱子过了安检处,骂自己:“神经病!”
后来,我在西安停留七天。大小
石头随我上车下车,上楼下楼,不离不弃。经过数千公里的跋涉,我回家了,米堆的美石则安放在电视机柜上的大盘子里。
几天之后,我看那块石头的瑰丽色彩,似乎稍减刚捡来时的鲜艳。我想,大概也是水土不服吧。它的家在遥远的米堆,高原的冰川呵护它,寒冷的雪水滋养它,风霜雨露爱抚它。它看着高山巍巍,牧草青青,与牦牛马儿作伴,采天地之精华,山川之灵气,历千万年,才有斑斓的色彩。如今远离故土,精气神自然不如从前了。
我对妻说:“把石头放到院子里,淋淋雨,吹吹风,可能会好一点。”妻听了,捧着石头放到院子里的一块石板上。
一周之后,妻说:“这几天不下雨了,还是把石头拿进来。总不能一直淋雨吧。”
我点点头。走到院子里一看,大为伤感。原来,石头上三朵淡蓝色的花已经消失,痕迹全无。十余朵橘黄色的花,似乎也精神萎靡。看着它的容颜憔悴,我束手无策。我渐渐明白过来,那块奇石是有灵性的啊! 失去了冰川和草地,它能活得好吗? 我甚至后悔把它从遥远的地方背回来。当初,我捡到这块奇石时,以为它与我有缘分———它在那儿千万年,就等待我去捡它。如今深思之,我不过是自作多情。它在冰川下自由自在,我硬是粗暴地把它从泥土里挖出来,斩断了它的生命之根;而且,我再不能把它送回故乡。作孽啊!
如今,我唯一的愿望是橘黄的小花不要消失,并且试着在石头上植一些青苔。但我实在不知道,它的高贵的自然气质,愿意接受我的拙劣的安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