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人爱喝酒。地不分南北,人不分男女,都爱。
通常喝的酒,大致是三种:啤酒、马格利、烧酒。
并非没有别种酒,有的。比如果酒,覆盆子酿的,蒲公英酿的,其他水果酿的,不在少数。蒲公英酿的,有一“白花”系列,有不同的档次,都甚有名。平日并不显山露水,逢中秋之类的节日即出现在超市的显著位置,大卖。买回去当然是喝,然一大功用是祭祖,生者、逝者同饮。
都说韩国酒度数低,其实高度的也有。“安东烧酎”在酒鬼中颇负盛名,四十度。不能望中国白酒项背,与西人的烈性酒如威士忌、伏特加相比,总算平起平坐。“酎”字现代汉语里几乎不用,到韩国才头一回看到,《左传》 里说“酒之新熟重者为酎。”《说文》 谓“三重醇酒也”,蔡扈 《明堂月令》 则有“天子饮酎”之语。多次的酿,也不可能达到四十度,总是言酒之醇,指好酒就是了。
以上种种,在韩人日常生活中“能见度”并不高,大些的超市,货架上常设,便利店就没有,餐馆里也难得一见。酒桌上常见,超市里时见人往购物车、购物筐里放的,还是啤酒、烧酒、马格利。
啤酒是舶来品,不消说得。韩国虽有自产的CASS、HITE之类,大多数人通常喝的也是这些牌子,他们倒是心存鄙意,唯是价廉,价格几乎是进口啤酒 (包括中国的“青岛”、“哈尔滨”) 之半。酒精度向西人看齐,一概是五度。国内便宜啤酒,常是酒精度上的花样,三点几,乃至二点几,这个低酒精度的国度里倒看不到。
有意思的是,韩国人吃饭归吃饭,喝酒归喝酒,专门喝酒的地方,乃以“啤酒”名,称“啤酒屋”。啤酒屋与也是喝酒所在的炸鸡啤酒店,并非只供啤酒,至少烧酒是有的,故以“啤酒”相号召,属以偏概全。何以如此,不得而知。啤酒“洋”,“啤酒屋”著一“屋”字,听上去却不“洋”,事实上韩国独有。日本的“居酒屋”喝酒之外供饭,啤酒屋则不然。真正洋派的喝酒处是酒吧,韩国西化程度相当高,酒吧自然不少,然那属于高消费场所,且只供各种洋酒,烧酒不予。比起来,啤酒屋要亲民得多。
以市场而论,说啤酒在韩国已是三分天下有其一,绝对不过分,当然,真正本土化的,还是马格利和烧酒。
“马格利”是韩语的音译,其实就是米酒,一般是六度,因未加过滤或只简单过滤,有部分沉淀物,喝前要摇匀。摇晃过后类乳酸菌,呈乳白色,有些混浊是自然的,相对清酒,称为“浊酒”,很是写实。古诗词里常提到浊酒,近人李叔同 《送别》 里还有“一斛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之句。读“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万里中原烽火北,一尊浊酒戍楼东”等句,颇能体会其中的心事浩茫,愁绪万端,唯不求甚解,只当“浊酒”是修辞,未尝深究,更没想坐实。
来韩国后有段时间天天喝马格利,并未往浊酒上面想。某日一大瓶喝下去,居然微醺,不相干的,忽有“原来如此!”的憬悟。不知古人的“浊酒”是何模样,喝马格利,也算得其仿佛吧? 后来和韩国同事喝酒闲聊,我便夸大其辞,举为“顿悟”的一例。
不知为何,我们的酒,喜欢拿颜色说事,作黄、白之分。烈性酒称“白酒”也就罢了,称“黄酒”者,典型的如绍兴黄酒,其实是酱油色,以原料论,应称米酒才是。凡稻米产区,必有自己的米酒,其色各异,西安的稠酒作奶白色,宁波的糯米老酒无色透明,湖北十堰的黄酒则真有几分黄。还有叫作“鲜黄酒”的,某次一学生从老家拎了一大桶来,浑黄之外,上面漂一层醪糟。未知是不是该以“浊酒”论,清浊之分在过滤与否,陆游所谓“莫笑农家腊酒浑”会不会这样的“浑”法? 马格利酒沉淀物是更细碎的颗粒,不似醪糟,米粒典型犹存,且是沉于下而非浮于上。
中国各地的米酒酿法有异,味道各别,马格利也一样。最流行的“长寿牌”并非一统天下,各地都有小众的口味。其间的差异,似乎和往里面加什么有关,加玉米、加参或其他药材的都有。我喜欢的是京道扬州产的一种,锅巴酿的,有特别的焦香。近年有商家欲将马格利时尚化,加入果汁,号称“马格利鸡尾酒”,其味不伦不类,总觉有点旁门左道。
在韩国餐馆里饮马格利,都是用碗,不似喝啤酒、烧酒,用杯。下酒菜是唤作“葱饼”的一种煎饼,面糊和海鲜之外,有大量的葱。这几乎是喝马格利的标配,当然,反过来说亦无不可。雨天吃葱饼,饮马格利酒是韩国人的习惯,据说特有味道。我想象在韩屋那样的房子里,廊前席地而坐,看外面细雨霏霏,听檐上雨声潺潺,慢条斯理地喝马格利,确似有一种闲情。
但马格利能叫“酒”吗? 似乎韩国人也不大认账,年轻人尤其不耐。专门喝酒的地方是不供马格利的,就像西人的酒吧里不卖葡萄酒。以那度数和口感,宜乎拿来佐餐,或是当饮料。真要喝酒,还得是烧酒。
烧酒大都是360ML的绿色小瓶盛装,拜韩剧之赐,在我们这边,早已混了个脸熟。韩剧中几乎必有喝酒的一幕,桌上多半竖着这样的小瓶,抛头露面的机会,远在马格利、啤酒之上。真喝过的人则必大摇其头:闻不到酒香尚在其次,关键是味道淡出鸟来,像是兑了水。照韩国人的宣传,烧酒风行欧美,被目为东方烈性酒中的极品,销量之大,中国白酒难望项背。真让人无语。
我的解释是,西人喝威士忌、伏特加之类,是要加冰块的,等于往里掺水,烧酒倒省事,先给你掺好了。中国酒徒断断不能接受。白酒通常五十度,烧酒只二十度上下,其间的落差,真是不可以道里计。以白酒的期待而饮烧酒,不啻为假酒,已属厚道。二十度,酿也酿出来了,烧酒却是蒸馏,又不加任何香料,弄得无色无味,与白酒相比,只一个字,寡。
然而韩酒宗主,厥推烧酒。习惯之外,烧酒风行的一大原因,是性价比高。在啤酒屋,一杯500ML的啤酒3500—4000韩币,一瓶烧酒则是3000-3500(超市里只要1200,合人民币六七元钱),以酒精含量换算,要酝酿出同样的酒意,选择啤酒要花四五倍的钱。此所以没收入的学生,通常是舍啤酒而就烧酒。
因为度数低,韩国人干杯要比我们爽快得多。事实上他们原本就是大口喝,一口一杯是常事,喝白酒抿一口的喝法是没有的。相应的,说酒量,韩国人都是以瓶计。上汉语口语课,用的是韩国人编的教材,有一课是“啤酒屋”,有“不醉不归”等酒语。我顺便做调研,问了几个学生,能喝多少? 一女生说,一瓶;一男生说,就两瓶吧。我赶紧叮嘱,中国人论酒量都是以两计,日后到中国,喝酒时万不可如此作答,不然,归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