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袁 敏
径山茶好喝,这我知道;径山寺的签灵验,这我也早有耳闻;但是,真正去了径山寺,喝一杯清澈澄明的茶汤,洗净郁结在心肺里的雾霾,然后走出庙堂,抬头看蓝天上飘忽而至的朵朵白云,你才会真切体悟到,什么叫岁月静好;你才会觉得,再灵验的神签,都不及天色碧如玉,白云润水来。
我与云结缘,始于1976年。那一年,我们家遭受了一场深重的劫难,我当时才二十出头,常常一个人坐在窗边,看着窗外飘在天上的云彩,云彩浮动变幻,一会儿像大山,一会儿像小河,一会儿像奔腾的骏马,一会儿像展翅的大雁……我会和云悄悄地说话,云也会拂去我心头的忧伤。是云陪伴我捱过了那一段令人恐惧和悲凉的日子,是云排遣了我心中的寂寞和空落。八十年代初我发表在 《收获》上的中篇小说 《天上飘来一朵云》,讲述的就是1976年的那一段故事。
多少年过去了,云在我的生命中一直占据着重要的位置,我对云的情感也从未变过。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悄悄地,不知不觉地,云似乎渐渐离我远去。直到蓝天日益灰暗,白云越走越远;我们才想起小时候常唱的那首歌: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怀念歌中唱的那种情景。
于是,人们开始寻找,开始把目光投向乡间、田野,开始在自己生活的城市周边去发掘能洗心洗肺,有蓝天白云的地方。
最好不要太远,一脚油门就可以当天来回,既能进入天然氧吧,又不远离都市繁华。
人不可太多,人多了,烟火气就重,即便有蓝天白云,空气也浑浊了。
坐落在杭州西北的余杭径山,距离主城西湖边也就只有几十里路程,但咫尺之外却是一派幽然清净之地。这里绿树成荫,鲜花遍地,竹韵清甜,禅音流动。径山周围的大径山区域囊括了径山镇、黄湖镇、鸬鸟镇、百丈镇、瓶窑镇、大禹谷等一批生态小镇,与之毗邻的德清、安吉、临安,都是绿浸染出来的所在,径山这块翡翠藏匿在大片安静雅和的绿色里,经年累月,风抚雨润,经络和肌理中便有了莫名的仙气。
径山海拔虽不高,仅七百多米,但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径山的仙气气场很大,除了层林尽染的绿,更主要的就是它拥有一条穿绿而过的青石古道,和古道顶端那座被白云环绕的千年古刹径山寺。
径山的青石古道,青石板脊背上镌刻的岁月印痕,每一道都清晰可见。古道两旁山崖挺拔陡峭,脚下山泉汩汩流淌,满目古树参天,竹林葱郁,徒步走在这样古意深深绿荫苍翠的山路上,你会彻底忘却城市上空的雾霾,你会觉得通体沐浴了一场绿雨,全身上下每一个犄角旮旯的污垢,都被绿雨冲刷出来,那真是一种奇妙而灵异的体验。
古道沿途,隔不多久就会闪出一座石亭,拙朴简陋,却亲切如市井茶坊,走累了,在亭子里歇歇脚,喝口水,拿出随身带着的零嘴小吃,认识不认识的推让一番,彼此很快便由陌生人变成了路友。古时一里一亭,径山古道长约五里,便有五亭,你不用记住五亭的名字,只要记得走过五亭以后,你已经结交了新的朋友,世间的隔膜被敞开的信任轻轻抹去,人与人之间原来可以这般美好。
五亭过后,你会看到一池净水,据说这是古时杭州知府,北宋名士苏东坡挥毫泼墨后洗砚洗笔的地方,此池净水因而得名———东坡洗砚池。
当年,曾经官至朝廷礼部尚书的苏东坡,被奸佞谗言诬陷,遭受排挤打压,两次被贬放杭州做外官,这是世人都知道的事情。虽然苏东坡自觉在杭州为官的几年他还是快活的,也写下过“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我本无家更安往,故乡无此好湖山。”这样淡泊清雅的诗句,但胸中不乏政治抱负的苏东坡毕竟是遭小人暗算,无奈被逐出京城,再豁达也难免心中偶有郁闷。吟诗作画,略作排解,反倒使其原本就备受世人推崇的文学书画成就在杭州期间更加彰显。苏东坡也把西湖视作自己的第二故乡,他说:“居杭积五年,自忆本杭人。”
然而,我不解的是,西湖边那么多钟灵毓秀的湖光山色,苏东坡为什么偏偏要跑到远离杭城的径山来挥毫泼墨呢? 这个问题,我在东坡洗砚池边徜徉时并没有找到答案。
过了洗砚池,沿古道再往上走,径山寺的庙宇飞檐禅院黄钟便出现在眼前。
奇怪的是,真正打动我的一刹那,不是庙宇四周的银杏树蓬勃灿烂的大片金黄,也不是禅院殿堂里飘荡出来的古刹钟声,真正让我肃然而立的,是径山寺上空那一望无际的蓝,透明的、水洗过一般,没有一点污迹的蓝;是这样的蓝天上飘动着的轻柔的云,洁白无瑕的云,像蓝色冰川上盛开的雪绒花。
这里没有熙熙攘攘比肩接踵的香客,也看不到追在你身后强行推销香烛的小贩,更不见坐在庙堂前解签收钱的和尚,一切都是那么安然随缘。
一位眉宇清朗的年轻法师,淡淡地问我们要不要进禅房喝一杯清茶。我们一行七八个作家这一路喝了金黄美艳的香莲茶,也喝了茶艺师纤手点绘出“水丹青”的径山抹茶,此刻当然都急不可耐地希望在径山寺里品一盅清心寡欲的禅茶,分辨一下人世间的茶饮和佛道里的品茗有何区别?
净手、焚香、茶水洗盏,禅音渐起。注水、点火、煮茶、灌壶,茶汤清亮澄明。
手握茶盏,你会觉得,在这一方扫净尘世污浊,摒弃俗世秽气的清雅之地,身心松弛,舒缓安泰。
你不会急吼吼地大口牛饮,你一定会先闻一闻扑鼻而来的茶香,茶香清高持久,茶汤绿中泛黄。此时再轻轻抿一口,鲜醇爽口,润脑洗肺,烦恼飘散,焦虑无存。
如实生活如是禅,无限天地隐茶间。
喝完径山茶出得禅房,再看寺庙外的蓝天白云,心境已然不同。
径山寺上空的蓝天白云,是这般的干净,通透,寺庙的飞檐黑瓦,四周的银杏苍松,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显得更加明丽璀璨,绿意盎然。
自然界的雾霾,源自人类对地球无节制的贪婪掠夺,让人类在透支子孙万代的生存环境的同时,将自己一步步推向困境,但雾霾的危害毕竟已经明眼可见,人们对它的防范也早已有了自觉;而人世间的阴霾对我们每个人心灵的戕害,却藏于无形,遁于无踪,邪恶构陷与毁灭良善,常常不留下一丝痕迹。这才是最可怕,也最让人无奈的。
我虽然不知道苏东坡当年贬官至杭期间来径山寻绿问茶,是什么样的心境,但径山上能留下东坡居士的洗砚池,至少可以证明,苏东坡专程来这座美丽山麓泼墨挥毫,抒发胸臆的次数一定不少。为什么西湖的湖光山色留不住苏东坡的步履,灵隐寺的古刹钟声也叩不开苏东坡的心门,而偏偏是杭城郊外的径山和径山寺拽住了这位知府老爷的心?
在径山寺喝一杯静心洗心的茶,仰望蓝天上怡然平和的云,忽然就觉得方才在东坡洗砚池百思不得其解的答案,其实就书写在蓝天白云之上,用心寻找,一切就恍然大悟了。
不用向天问云,如何留住那片蓝?只需告诉自己:把心放下,随处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