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花之中,历史最悠久的是素心建兰,不仅底蕴深厚,而且地位特殊,这除了自然界的造化,还因为屈原首创了君子人格这一审美意象。
最早描写素心建兰的是 《九歌》 中的两篇———
《湘夫人》 提到一句:“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汉代文学家王逸注:“言沅水之中有盛茂之芷,澧水之内有芬芳之兰,异于众草。”沅水即沅江,长江中游支流,源于贵州,经湖南入洞庭湖。《沅州府志》 记载:“芷生明山芷溪,即屈原所云沅有芷也。”芷,就是建兰。《芷江县志》 记载:“芷系生长在芷溪山间的一种花草,花如蕙,一茎多至十二蕊,八九月开花,香远而久。”屈原这一句,可谓一言九鼎,自此,素心建兰之入人文殿堂,就至少有2300年了。《湘夫人》 本是祭歌,表达对湘夫人的怀思和哀怨之情,后来这个典故的文化意义相承沿用并且生发开来,其中“沅芷澧兰”这句成语,人们常常用以比喻高洁的人或事物。
《少司命》 开头写道:“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这两句描绘的是圣洁的场景:秋兰和麋芜,茂密地长在厅堂阶下,秋兰摇曳着绿叶,开着白色的花朵,微风徐来,清香阵阵袭人。少司命是主子嗣之神,在庄敬虔诚的祭祀仪式上,人们为了种族兴旺,献上洁净而清香的素心建兰,以求得神灵的保护和帮助,是最合适不过了。后面还有一句:“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是说茂盛的秋兰,叶子是绿的,花茎是紫的,我们知道,建兰中有许多品种的花茎是紫色的。在古代,兰花的评价标准皆为文人制定。因是屈原说的“素华”,经过文化提炼后其意义非同寻常,于是这种开着白色香花的素心建兰平步青云,后人一直奉兰花审美为圭臬。素心建兰高高在上,其他兰花统统屈居其下,这样的格局竟也维持了约两千年。
屈原发现了素心建兰的特质,认为完全符合审美欣赏的最高标准,于是赋予其操行清白的涵义。空谷幽兰,“不以无人而不芳”,素心建兰的青叶飘逸,花色洁白,香气纯正,这正是向来追求清白高尚、不肯与权贵同流合污的屈原一生的最好写照。在 《离骚》 中,屈原丝毫不含糊地表白了对操行清白所抱有的至死不渝的信念:“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这个审美意象的影响是深远和广泛的,一代又一代的文人不断丰富其内涵,素心建兰推及整个国兰,遂演变成为君子人格的完美化身。
唐宋时期,文人养兰赏兰咏兰成为风气,仍以“素心为珍”,欣赏素心建兰的洁白和幽香,以此为高洁与忠贞之象征,这成了当时的风范。
唐彦谦的 《咏兰》 是一首专门描写素心建兰的五言绝句:“清风摇翠环,凉露滴苍玉。美人胡不纫,幽香蔼空谷。”前两句是写秋天里,清凉的晨风阵阵吹来,弯垂的兰叶摇曳着,露珠滴落在晶莹青白的花瓣上,呈现的画面非常好看,也很形象。后两句是诗人寄托情怀的浓重之笔,他在追问,美人为什么不再佩兰,而让空旷深远的山谷里飘荡着兰花的清香呢? 养兰即养德,佩兰即佩德,诗人显然是在遥相呼应 《离骚》 中“纫秋兰以为佩”那一句。我很喜欢这首诗,不知吟读过多少遍了。每当深秋季节,当自家阳台上十几盆素心建兰陆续开放,清风徐来,青玉般的花朵晶莹剔透,散发出一阵一阵的馨香,沁人心脾,此时我常常情不自禁地在心里默念这首诗。兰花是有灵魂的,这灵魂就是幽香;贤者是有美德的,这美德就是清白。兰花的幽香,被尊为“王者香”“国香”“香祖”“第一香”,这是兰花最突出的审美特征,也是决定兰花能够登上“素王”宝座的充分而又必要的条件。沉浸在幽香中的时间久了,细心体察自然就多了几回,体验就更深了,也越发能够理解古代品德美好的人为什么喜爱素心建兰的缘故。我想,这是对兰花的尊敬,更是对高洁人格的敬仰。以往,到了夏秋季节,阳台上的素心建兰盛开时,我总会摘下几朵放入刚沏好的龙井茶里,以为这是一种最惬意的品茗享受。后来,在艺兰实践中,我越来越明白一个道理,精神上的满足远比物质上的享受来得要紧。我放弃了这一不足称道的做法,不再品尝兰花龙井茶了,以为这是对兰花和屈原的亵渎,是忍心害理的行为。
世界第一部兰著 《金漳兰谱》 于公元1233年问世,开山的是赵时庚,他是福建漳州人氏,南宋魏王赵延美九世孙。这部兰著的诞生,有着特定的历史地理和社会文化的背景。建兰因福建多产名品而得名,花期在暮春至初冬期间,不少品种能数度开花,也称为夏兰、秋兰、四季兰等,花色分为素心和彩心,以素心建兰为多。据说宋太祖赵匡胤唯独喜欢建兰,曾下旨福建等地进贡建兰名品,一时种植建兰者蔚然成风。当时多数建兰名品甚至最好的品种产在福建。列入 《金漳兰谱》 的几十种兰花,素心建兰占了半数以上。在素心建兰里,雪白有透明感的为奇品,雪白无透明感的为上品,嫩白泛绿晕的为中品,灰白暗淡的为下品。赵时庚最推崇的一种素心建兰,名叫鱼魫,他在兰谱中如此记载:“鱼魫兰,十二萼,花片澄彻,宛如鱼,采而沉之水中,无影可指,叶则颇劲,色绿。此白兰之奇品也。”白兰就是素心建兰。在素心建兰里,一茎着花十几朵,花瓣形状如鱼的品种至今却也不少,但是花瓣雪白清彻透明入水不见的确是奇品。仅仅相隔14年,到了公元1247年,另一位福建人王贵学的《王氏兰谱》 也问世了,在挚友写的序文中,谈起他们长期培植兰蕙,编著兰谱,纯粹“是格物而非玩物”。王贵学在文中盛赞兰花:“世称三友,挺挺花卉中,竹有节而啬花,梅有花而啬叶,松有叶而啬香,惟兰独并有之。兰,君子也。”这部兰著极大地丰富和提升了兰文化的内涵,被后人认定历代诸家兰谱中最好的一种。《金漳兰谱》 和 《王氏兰谱》的出世,被认为是古代重点撰述建兰的双璧,标志着福建已成为兰文化的中心,素心建兰领风骚的格局已经形成,并进入一个鼎盛时期。
明后期,会稽人陶望龄写了一篇 《养兰说》,提到“会稽多兰,而闽产者贵”,说明尽管会稽是“越兰”的主产区,浙江各地的春兰和蕙兰品种很多,但包括浙江在内,各地仍然推重素心建兰。
明末清初,慈溪人冯京第撰写了三部很有影响的兰著,其中 《兰史》 的编写格式参照 《史记》 的体例,把真正的兰花分为三个群体,写入“本纪”“世家”“列传”中,把形似或有香气的非兰科植物写入“外纪”“外传”中,读来别有意趣。他写道:“国必有君、有臣”,那么,在兰花王国里,谁才有资格称王称臣呢? 置于“本纪”打头的是建兰,其次是山兰和杭兰,后二者是产在江浙一带的春兰和蕙兰,遗憾的是仅仅作为一次集体亮相,并没有介绍某一具体的品种,同时在篇幅上,前者亦相当于后二者之和,显而易见,作者认为最有资格称王的是建兰这个群体。在“兰世家”里,他把所有位置留给了十一种高品级建兰,其中多为素心建兰,有一种名称“玉茎”的素心建兰格外引人注意:“一名雪兰,亦名玉瓣、玉梗。花如白雪,故得雪兰之名。其茎如玉,又名玉茎兰,此种至贵,不可易得,为白兰奇品。”这种至上荣誉,之前只有鱼魫才获得过相似的评价。在“兰列传”里,设有十三个席位,列有十八种兰花,清一色建兰,素心建兰却占了九席之多,最令人难忘的,竟然打破一个席位一种兰花的规则,把六种“皆下品,种溉随意”的彩心建兰合并挤进一个席位。在冯京第的心目中,即使属于下品的建兰,也要高于其他品种的兰花。
哦,这真是对素心建兰的不朽颂歌。
文/ 臧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