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作家的自我期许与外界对他的评价往往不同。德国人黑塞在为他自己撰写的墓志铭中写道:“这里安息着抒情诗人H.。他作为诗人虽未获得承认,可是作为消遣作家却被估价过高。”1946年黑塞因为长篇小说《玻璃球游戏》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在他看来也许是“估价过高”了,他愿意以“抒情诗人”的身份长眠于地。
黑塞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黑塞的笔力深刻,一笔一画之间,人物形象呼之欲出,但这个扑面而来的形象不仅仅是小说人物,而毋宁是黑塞本人。我读黑塞的作品,常常觉得和他素面相对,但对他的形象难以把握。当我把他的书放置一段时间,回过头来再看的时候,岁月过滤掉了一些泡沫,令人难以忘怀的是一部小说、一首诗,还有一篇传记,这个时候黑塞的形象才逐渐清晰起来。
首先呈现出来的是玻璃球游戏大师克乃西特,克乃西特是黑塞笔下的小说人物,但在小说结尾,克乃西特呈现出来的最后形象,也即他一生修为的结果,完全可以看作是黑塞本人的精神形象。
克乃西特最后走出了卡斯塔里学园,走向世俗社会,他做了一个“贵族”子弟铁托的私人教师,并且成功地获得了孩子的认可。在某一个早晨,调皮、任性的铁托希望老师和他一起游到湖的对岸去,为了进一步赢得孩子的尊重和友谊,克乃西特不管病体衰弱,跳进了早晨冰冷刺骨的湖水,就此死去。
支持克乃西特下水的信念或许就是:“他必兴旺,我必衰微。”(《约翰福音》3:30) 但是,我们看到的却是另一个形象。正如尼采所说:“赴死的苏格拉底成了高贵的希腊青年前所未见的新理想,典型的希腊青年柏拉图首先就心醉神迷、五体投地地拜倒在这个形象面前了。”(《悲剧的诞生》) 现代青年铁托也拜倒在赴死的克乃西特形象面前了,这个形象增加了他的“罪责”,“将会向他提出许多更高的要求,比他以往对自己的要求高得多。”他将因此彻底改变自己和他的生活,而这恰好也是克乃西特希望的结果。
游戏大师克乃西特的赴死毕竟只是一场游戏,当黑塞自己亲身面对死亡时又将如何? 黑塞在去世前八天写了最后一首诗:《一根枯枝嘎嘎作响》,然后进行修改,临终前一天的第三稿比起初稿,简洁、明净了许多,不妨看作黑塞一生最后所成之象。
《黑塞诗选》 (林克译) 对该诗有一条译注,引用了黑塞 《后期诗集》德文版编后记里的一段话说道:“1934年黑塞在岛屿丛书中 (第454号) 出版了他的一本诗集,书名是《生命树》。偶然却意味深长的是,现在他最后的诗歌结集出版,竟以这首诗结束:一根枯枝嘎嘎作响。”
读者很自然地联想到,这根嘎嘎作响的枯枝象征了黑塞的一生及其创作。黑塞曾借一位带有浓重希腊口音的叙利亚语忏悔者说道:“救主的赎罪乃是亚当从智慧之树走向生命之树的变化历程。”如果说从智慧之树走向生命之树是黑塞的追求,那么从诗集《生命树》 到临终诗作 《一根枯枝嘎嘎作响》 意味着什么?
单从诗作的修改来看,从初稿到第三稿,仿佛一棵茂盛的夏日之树被删尽繁华,只剩下一根“咔嚓开裂的树枝”,这个时候,诗人对枯枝的体验,全部真实地、不加掩饰地呈现在诗句里,如枯燥、厌倦、硬而坚韧、倔强、害怕等,这些或者就是诗人一生的写照? 也是他直接触摸到的生命感觉吧?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前尘往事譬如一场游戏一场梦,生命之树只剩下一根枯枝,“没了树叶,没了树皮,/苍白,光秃秃,”诗人仿佛从梦中醒来,清醒、诚实地接受了自己的人生:抒情诗人也好,消遣作家也罢,到头来只是“一根枯枝嘎嘎作响”。
这首诗的最后两句写道:“还有一个夏天,/还有一个冬天的光阴。”写完这两句诗的第二天黑塞就去世了,他没能过完那年的夏天和冬天,但他的作品流传了下来。“还有一个夏天”,“还有一个冬天”,仿佛便是黑塞和他作品生命力的预言,譬如那根枯枝的“嘎嘎作响”;而生命和作品的盛衰转换,是他对自身生命力的清醒认知。
如果说赴死的克乃西特接近苏格拉底,那么临终的黑塞更像一个渴望回归伊甸园的基督徒,最后的诗作犹如一篇最后的忏悔词。
小说 《玻璃球游戏》 的末尾,附录了克乃西特的遗稿,分别是“学生年代诗歌”和“传记三篇”,它们托名克乃西特,实际上当然是黑塞的作品。《忏悔长老》 是三篇传记之一,黑塞在文中刻画出两个忏悔长老的形象:一个是约瑟甫斯 (克乃西特的拉丁语写法),另一个是狄昂。约瑟甫斯是一位修苦行的隐士,人们来找他忏悔,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是默默倾听,在忏悔过后与来者一起祈祷。与约瑟甫斯的寂静不同,狄昂是严厉的,会有各种权威判决,让忏悔者遭受“雷霆之击”。
约瑟甫斯最终厌倦了自己的生活,他决心去找狄昂长老忏悔,在路上他遇到了一位冷峻的老人,就向老人透露了自己的心事,没料到那位老人就是狄昂。从此,约瑟甫斯就跟狄昂在一起,把他当作自己的“父亲”。几年后,狄昂病逝,临终前告诉约瑟甫斯,当年约瑟甫斯在路上偶遇狄昂的时候,恰好狄昂也正要去找他忏悔,也就是说,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都要去找对方忏悔,结果就在相互寻找的路上不期而遇。
狄昂回忆起了这段往事,并对约瑟甫斯说道:“我将在了解他、治愈他的过程中,同时认识自己,治愈自己。”
这个认识自己、治愈自己的过程也是忏悔的过程,或者说忏悔乃是认识自己、治愈自己的过程,它同时也相当于一场玻璃球游戏。什么是玻璃球游戏? 在小说中,克乃西特对约瑟甫斯神父说:“把那个时代的一切知识以综合和对称方式排列组合在一种中心思想之下。这个想法正是玻璃球游戏在做的事呢。”要知道,神父既是朋友,又是敌人,他和克乃西特的交往,乃是朋友和敌人在某种方式条件下的综合与对称排列。以此推之,克乃西特和音乐大师、竹林隐士以及呼风唤雨大师等高人的交往,与同学、朋友,甚至与孩子的交往,乃至于化身忏悔长老、印度瑜伽师等,都可以看作是一个在了解、治愈他人的过程中,同时认识、治愈自己的过程,而克乃西特无非是黑塞的一个化身,因此,所谓的玻璃球游戏,也可以看作是黑塞与一个托名克乃西特的黑塞之间进行的一场游戏,而这场游戏就是一场战争,它的中心思想只是认识自己和治愈自己。
黑塞的传记作家曾经指出,黑塞进行文学创作乃是由于他个人和时代所遭受的痛苦,他借助文学来为自己疗伤,同时“在自己身上克服这个时代”。就像海姆·施温克看到的那样,黑塞就是一位玻璃球游戏者。在拉丁语中,“游戏者”又可以转化为“解结者”,黑塞与克乃西特互相寻找又互相忏悔,他最终想要做的只是解开自己的“结”,认识自己和治愈自己。
至此,我能够理解的黑塞,一个玻璃球游戏者的形象已经清晰起来,不过,黑塞还有另一种面目。
黑塞在《生平简述》里说他七十多岁的时候被抓进监狱,然后他在牢房的墙壁上画上他最喜欢的事物。有一次看守来传唤他,他告诉看守们稍候,说要登上自己画中的火车,去查看点东西。“于是我就把自己变小,直向画里走去,我乘上那小火车,驰进那黝黑的山洞,起初人们还能看到从洞口冒出的团团黑烟,一会儿烟就消散了,整幅画和我也跟着杳然不见。”看守们当场就愣住了。
我喜欢这个黑塞:眨眨眼睛,破颜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