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平
你少说话,你做的鞍子会说话——这是我哥哥巴特尔的师傅留给他的教导,同时留给他的还有一个师傅的师傅传下来的铁砧子。六十年转瞬即逝,呼伦贝尔一代鞍具大师,我哥哥巴特尔,他一直坐在那个黢黑发亮的砧子跟前,“咔———咔———咔———”地打錾鞍具,金银铜铁,在他的凿子下熠熠闪光,慢慢绽放出海棠卷草和吉祥八宝的图案。当暴风雪肆虐的夜晚,这声音汇入骏马的嘶鸣;当第一棵灰绿色的牧草钻出地面,这声音追赶着激荡的春雷。
你做的鞍子会说话———我哥哥巴特尔把一生的梦想,錾入了沧桑的岁月里。
五十年前,我哥哥巴特尔虽然还是个年轻人,但他那驯马的本领,已经像一首诗那样传遍了草原。他牧放的马,跑起来比苍鹰飞得快;他调教的马,懂得岔开四条腿,用身子给主人挡风雨;他饲养的马,蹄子就像成吉思汗抛出的石块,踢死过一头凶猛的狼王。于是,我哥哥巴特尔被选调到市委后勤处,给一位市委副书记养马驯马。那副书记要马不是为了别的什么,是为了骑马下乡了解牧民的生产生活。千里冰封的严冬他下乡,骄阳似火的三伏天他还下乡,一去就是半个月二十天,所以后勤处要时刻为他准备两匹马。为了保证马匹处于最好的状态,便派我哥哥巴特尔跟着副书记下乡。我哥哥巴特尔搞不清这职务用蒙语怎么说,只好称其为达拉嘎。在蒙语里,达拉嘎现在的意思是领导。在茫茫草原上,我哥哥巴特尔亲眼看到达拉嘎在牧民家吃过饭,就掏出钱和粮票放在蒙古包的桌子上,亲眼看到他脱下身上的翻毛皮大氅,送给了一位衣着单薄的老阿爸。
我哥哥巴特尔说,我这辈子最大的福,就是遇上了好领导,遇上了好师傅。
下乡途中,达拉嘎和我哥哥巴特尔的马蹄踏过幽幽的山谷,一副隐于枯草中的旧鞍鞯,显现在他们眼前。这片草原历史上是鲜卑先祖迁徙的驿站,是成吉思汗子孙征战的沙场,也是蒙古人百代千年的游牧地,不知道掩埋着多少英雄的诗篇。岁月像鸿雁那样飞远了,天上没有痕迹;骏马的躯体慢慢融化成泥土,大地保留着这静默的马鞍。仿佛大地就是那匹骏马,鞍子依然在骏马的背上。达拉嘎说,草丛里有一双勇士的眼睛睁着。于是他们二人献上了哈达和美酒,慢慢拿起那架鞍子。鞍桥、鞍座和残存的鞘皮,瞬间噗簌簌地散落成粉末,他们手里剩下的,只有几根景泰蓝,那原本是鞍子的镶边,此刻,筋骨一般勾勒出鞍子的轮廓。虽然是风雨剥蚀,那景泰蓝锈而不腐,上面古老的缠枝花叶竟栩栩如生,可谓鬼斧神工。
粉碎的鞍子由于几根景泰蓝镶条复活。当达拉嘎把它拿到我哥哥巴特尔面前的时候,我哥哥感到眼前陡然一亮,心里热血沸腾,一种纵马飞驰的冲动几乎不可遏止。谁的双手如此神奇、神妙? 这架镶嵌着老景泰蓝的新鞍子,黑桦木的鞍座,湘竹的鞍桥,配以月光般的银饰,翡翠色的玛瑙石片,捧起来轻盈玲珑,放下去敦厚结实。我哥哥巴特尔把这个鞍子鞴在自己的铁青马马背上,伸出一个拳头,探探马背和鞍座之间的距离,也是恰到好处。他不由飞身上马,如一面旌旗猎猎展开,驰骋向远。这个马背上长大的少年,明白了自己满心的喜悦来自骏马的敏悟,而那非凡的骏马,靠的是一副贴心的鞍子。达拉嘎告诉我哥哥巴特尔,是海拉尔鞍具社的头牌老师傅修复了这副老鞍子,他还特意引用了草原上的谚语———马背坐着一个有手艺的人……我哥哥巴特尔接了下半句———总比坐着一个光会吃肉的人强。于是达拉嘎写了一张二寸的小纸条,介绍我哥哥巴特尔到海拉尔鞍具社做了师傅的学徒。
师傅终日坐在他师傅留下的砧子跟前,打錾紫铜和白钢,琢磨玉石,修整鞍具的木构件,很久才会抬起头来,轻轻抿一口奶茶,复又埋头于手里的活计。我哥哥巴特尔学徒的第一课,是使用斧子和凿子,练习斧凿马鞍的木头底座。这个惯于在草原上四处飞跑的年轻人,完全不适应如此单调乏味的营生,他玩心太盛,不时走神,每每戳伤了手,然后就开始大呼小叫。师傅抬起头,看他一眼,什么都不说,照旧作手里的活儿。后来,我哥哥终于完成了基本功训练,把斧子和凿子变成了无所不能的魔术棒,掌握了金、银、铜、铁、木、皮、竹、漆全套手艺。当他将第一架自己做的鞍子交到师傅的手里,难免有几分喜形于色。师傅随手把我哥哥巴特尔的处女作,置放在高高的壁炉台上。他说,你给我每天看一遍,看上两个月再说。于是,我哥哥巴特尔每天反复看自己做的鞍子,琢磨来琢磨去,懂得了师傅的沉默。
有一天,一个牧人拿来一架鞍子请师傅修理,我哥哥巴特尔没有管住自己的嘴,他说就这烂鞍子还配找我师傅修理,你怎么想的! 那架鞍子的确是个孬活,鞍座不具形状,鞍桥开裂,所有的装饰品都粗俗难看。说话间,一个飞来的小螺丝打在我哥哥巴特尔的手上,刀割似的痛。我哥哥巴特尔赶紧闭嘴,师傅亲自接过了那架旧鞍子。当这架旧鞍子起死回生,伴着主人满脸的欢喜离开车间之后,师傅教导了我哥哥巴特尔———你少说话,你做的鞍子会说话。师傅的语气有些重,没想到这话竟成了遗言,不久他就去世了。我哥哥巴特尔就这样成了师傅的继承人。
记不得那是哪一年,草原上改变了游牧的传统,家家圈在包产到户的小草场里放牧,远方和天边的概念消失了,摩托车的轮子替代了骏马的四蹄。由于生意清淡,鞍具社倒闭,师傅的徒弟们也散了。只有我哥哥巴特尔,还在做鞍子。他每天用狼油揩拭师傅传给他的铁砧子,揩着揩着就回到了以往的日子里,嫂子不喊他,他就忘记了吃饭的事儿。他卖掉了家里的羊群,去买制作鞍具的原材料;他让嫂子辞了工作,帮他绣鞘皮的花纹。有人说,这个老头儿吃了醉马草,醒不过来了。我的哥哥巴特尔,就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做他的鞍子。他做的鞍子摆满了一屋地,一架比一架更带劲儿,既有来自师傅的神韵,又添以时尚的华彩。虽然那些赞叹我哥哥巴特尔手艺的人没有减少,却没有谁愿意买走他做的马鞍;虽然女儿结婚时家里的存折上仅仅剩下五十元钱,我哥哥巴特尔一点儿都不慌乱,他相信只要草原和天空不分离,蒙古人就还在马背上,长调和史诗就还在蒙古人的血液里,自己做的鞍子就会有人要。
只有一件事儿,让我哥哥巴特尔惦记很久了。终于有一天,他雇来汽车,把一架架漂亮的鞍子往一个个学校送。他说老师们,你们让咱们的孩子看看鞍子,他们就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了。学校的老师很感动,连连说传承民族文化是必须的。我哥哥巴特尔把这事儿办妥了,便心满意足地回了家。他做的鞍子放在学校的陈列室里,上面小心翼翼地覆盖着塑料布,有人按时去擦塑料布上的灰尘,却没有人触动那鞍子。我哥哥巴特尔没有看到这一幕,他坐在铁砧子跟前等待着,他觉得学校应该请他去给孩子们讲一讲马鞍的故事……
到底是大自然唤醒了草原上的畜牧业,牧民之家纷纷剪断了阻挡马蹄的铁丝网,开始互助游牧。辽阔的草原回来了,无垠的大地回来了,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们飞奔的心! 马群如云从天而落,牧马人的唿哨随风传送,四面八方的客人相约草原,马鞍不仅恢复了它的实用功能,还作为一种光荣的象征,矗立在每一个有蒙古包的地方。一代鞍具大师我哥哥巴特尔,他忙极了,每天都有人眼盯着他手里的凿子和身前的铁砧子,渴盼着脱颖而出的新鞍子。有人一掷万金,有人开来宝马豪车,只为获得一副大师的杰作。
我哥哥巴特尔,草原上的一代鞍具大师,他无动于衷,不言不语,脸上的微笑像湖水一般宁静,将手中的凿子徐徐举起,徐徐放下———他听见师傅在天上说着话,他听见自己做的鞍子在草原上说着话。说云卷云舒,说花开花落,说百年犹如一夜,说岁月荏苒,说源远流长……
你做的鞍子会说话,你做的鞍子在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