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沈仲章在北京大学当学生时,听过徐志摩的课,大概就在1931年,即徐志摩去世的那年。
我印象中,父亲有个印象:徐志摩最反对学生光读教材课文,主张博览群书。我强调“印象”,是因为想不起父亲有否提及徐志摩的具体言辞,唯恐父亲以己之心度人之腹。而父亲的具体言辞,我也记忆模糊了,只留有对印象的印象。假如不注明,辗转相传,我的话也许会被放入父亲之口,甚至徐志摩之口。
不过下面这件事,父亲对我讲过不止一次:
徐志摩名气大,架子小,上课不拘束,会与学生闲聊。某日,议及课外阅读,徐志摩向全班发问,你们谁有五十本书?
通常这类场合,父亲是不会抢先“显摆”的。但同学们都没吱声,他憋不住了,答言道:我有。
“五十本书”,这有什么稀罕? 那时的大学生怎么啦?
我也不明白父亲的同学是怎么回事儿,不可瞎猜。但我想起,父亲时常念叨早年北大图书馆的方便,以及图书馆员的博学和乐于助人。父亲到北大的第一个学期,天天泡在图书馆。他原先在唐山大学读的是土木工程,不太熟悉文科类书目。他说,往往你只要对图书馆员大致说一下,正在关心什么,他们就会建议读什么书,而且马上替你找出来。你去还书的时候,他们又推荐你可能会感兴趣的相关书刊。很快,父亲在图书馆员的热情指点下,不仅提高了对文史哲书籍的了解,也学会了不少跟踪追索的本领。
但北大不乏“怪人”,多位父亲老友提及,沈仲章就是一个。怪人难免有怪癖,嗜书便为其一。图书馆再方便,书还是被“圈养”管理。若在自家领地“散养”放任,人与书相处无间,岂不更自在? 父亲偏好“攒养书”(不敢冠以“藏书”),始于他少年时代。如今我已步入老年,还有父亲遗留的书籍待理。父亲与书,前前后后纠缠太多,这儿不宜扯远。光说自1926年父亲考入北大,至1931年已是五载,积攒的书刊应当远远不止五十本。
VirginiaWoolf(弗吉尼娅·吴尔夫)在TotheLighthouse(《去灯塔》) 中有句话:“Books,shethought,grewofthemselves.”(“书,她想,自己会长。”) 对这句引文有不同译法,我取字面直译,“传承”歧义,顺着grow/grew的主要义项之一“长”,往下说父亲与书。
父亲不曾交代,学生时代他攒了多少书。假设书本“自己会长”,只怕一不小心,便会失控。我倒记得,父亲读大学时,有个被书拖了后腿的故事。
父亲在北大先读理学院再读文学院,本科“读”得超长。但到了1932年,除了他拒不补课的军训与党义,哲学学士所需的学分已经修满。虽然明文规定军训、党义是必修,校方还是赶着要发文凭给沈仲章,而他却赖着不肯毕业。父亲向我透露,当时肚子里盘算着个“小九九”:毕业了便不得再住学生宿舍,而他寝室里书多,搬家太费事儿!不如再考一次,转读法学院经济系。一个人名在注册录上一出一进空折腾,众多书本就可合法安守根据地。划得来!
对受书籍之累而惰于迁居的心理,我深感同情。大凡宅内积存些书本纸张的人,想来也能理解?
还是转回1931年某日的北大课堂吧。且说徐志摩问了“谁有五十本书”之后,见有学生应答,脸露欣喜。他向答言者索讨了住址,当场“警告”,我要去看看你有什么书。
隔了些日子,徐志摩果真去“查访”了。
父亲从上北大第二年起,在学生宿舍西斋窝了好几年。一人一屋,相当宽敞。几件简单的家具如桌椅床铺占地不多,余下空间“长”书正合适。1980年代上半段,父亲曾上京“寻脚印”,踏访了沙滩。见他当年的学生单人卧室,住有一家老老少少好几口子。
西斋的寝室以“天、地、玄、黄”分区编号,父亲先住天字第一号,后来挪到玄字二十六号。依稀记得父亲说过,他在后一处呆得久些。我推测在1931年,有幸让名诗人徐志摩光顾的,该是玄字号那屋。
徐志摩进屋坐的时间不算短。他看了些书,问了些问题,发了些评议。师生俩聊得蛮随意,也挺投机。
临走,徐志摩表示,他到北大教课时,有空的话,会再来谈书谈天。他还留给沈仲章两本书,大概不外乎雪莱、拜伦或者什么外国诗人的集子。听父亲的口气,是英文书。
令人哀惋的是,1931年11月19日,徐志摩由上海飞往北平途中,坐机坠落。诗人在山东罹难,再也不能来北大。为了纪念,父亲在徐志摩所留的其中一本书的扉页上,用拉丁文写了几句话,大概是略述相关事由及情感。
父亲晚年回想,徐志摩留下的两本书,到底是送还是借,当年不曾问明白。其实要不是发生意外,有的是见面机会,读完当面讨教,是收回还是留赠,徐志摩自然会说。待父亲起了忧虑,那两本“念物”却早已不复身边。
那两本徐氏念物,在父亲手中的过程大致如下:
1937年父亲为了救护万余枚居延汉简,匆促离开北平,不能多带行李。父亲把攒积的书装了几大箱子,托付朋友保管。可父亲珍视徐志摩给的书,带着南下,伴随他到了香港。
1941年秋,父亲出差上海,随身携带一本徐氏念物,另一本留在香港“木屋”———就是戴望舒笔下的“林泉居”,父亲与戴望舒和徐迟同住那栋小洋楼多年。因为戴望舒的缘故,后一个斋号如今更为人熟知。
没想到12月上旬珍珠港事变,父亲滞留苏沪,戴望舒困居港岛,木屋房东马尔蒂夫人怕也自身难保。父亲留在香港的“家当”,包括徐氏念物之一,都不明下落。
算起来,徐志摩在1931年留给沈仲章的两本书,一本父亲保存了十年,另一本保存了三十五年。可惜到了1966年,我家书库被端了窝。那另一本躲过了战火的徐氏念物,还是在劫难逃,不知所终。
父亲与徐志摩交往时间短,回忆也不多。我印象较深的,除了书,还有云。
父亲说,徐志摩讲课时,常常会提及坐飞机观云,大赞特赞云彩之美妙无常。具体怎么讲的,不记得父亲曾作复述,也可能被我忘却。但我记得,父亲讲述旅行时,提过徐志摩描述的云。
父亲性喜探山,又好摄影。1930年代中期,有次他独自钻进庐山,一路峰峦重叠,云雾迷濛。有那么一刻,或许是父亲翻过山岭,穿过厚云,或许是天豁然开了个口子,他只觉眼前突然一亮。定睛望去,阳光四洒,云朵染泽,丝丝卷卷,金色闪耀。父亲顿感兴奋异常,由衷地惊呼: “Goldenfleece!Goldenfleece!(金羊毛)”
严格说“呼”字该加引号,因为父亲记不清,自己是否真的叫出了声。不过他认为自己看得真切,眼前的云,正是徐志摩在课堂上形容的“goldenfleece”。我见父亲不止一次重温当时感受,每每喜形于色,情难自禁。
“金羊毛”出典于古希腊神话,这里撇开不究,因为父亲意在形象。而像“金羊毛”似的云,到底什么样,我仍在努力想象。
父亲的旅行经历,不少我听得相当熟。我知道他那次上庐山,是背着照相机和三脚架的。因为父亲老“吹”,他在庐山三叠泉月光之下,拍摄到一张夜半奇景。冲印成像后,百思不得其解,疑为鬼使神差。但父亲在目击“金羊毛”的那一刻,是否来得及用镜头捕捉,我不晓得。
我还知道,父亲玩彩色摄影,得等到1950年代才开始。1930年代他只拍黑白照片,怕是难录“金色”。而父亲早年的摄影,历经动乱劫难,绝大多数失散,包括上文言及的庐山三叠泉夜景。
很遗憾,父亲在山上亲见“金羊毛”时,徐志摩已经长眠地下。他俩生前没有机会比较脑中的留影,交流心中的感触。
更令人感叹的是,据闻1931年徐志摩搭乘之机偏离航道,云雾太浓也是因素之一。
但愿徐大诗人在临终前未曾遭受大惊吓,而是满眼迷幻之云,满腹赞云佳句,恍恍然好似落入柔软温暖的“金羊毛”……